15 ↓                                     第二章 


                  

                出 大 陆
               Out of Mainland
                        
 
     山里的梧桐一株株弯出似一条条满弓的脊骨梁,绷紧你的灵魂。  



  东方已透出橙红光亮,那是黑夜孕育的暖色梦幻。
  环顾机场,不见了送行的美的脸,心中怅然。我眼噙泪花,裹在上升的人流里
登机,蓦回首,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在黎明沉寂的空气里,缓慢有力地挥舞。
  飞机绕机场打转,开始滑行,起飞。一种逃逸地球的失重感。机场远了,小了,
消失了。开始接近天上的云。懵入云中已是雾里,一切都隐遁了,一片雾茫茫。那
年跟美在东海,船驶向普陀山,也是浓浓大雾,天空海面和船边的波涛,都被浑然
一体的浓雾遮隐了。我们的船,航行在虚无万有和永恒的混沌里。      
  云雾时浓时稀,飞机不时穿越云雾的空隙,我们好像置身变幻的谲丽溶洞,团
团云雾,如奶白的钟乳石一柱柱相叠交错。上面云雾开始透现蓝天,飞机终于爬到
了大气云层的上面,正碰见从太平洋那面爬出云层的太阳,在用它的光辉,将大气
云雾的顶端染得金红,浩瀚云海闪耀着金红色的瑰丽光芒。世界是我的,归根结底,
是我的。 
  听不见空中小姐用中英文说什么,只瞧见她开合的红唇。透过云层空隙,大地
如布满光影的彩色拼板。我摸摸腰袋,好像自己腰缠万贯,其实里面只有薄薄一叠
美钞,几张老人头,一本新抄电话号码薄,一些急需的随身什物,还有刚从防盗裤
衩里取出来的护照、签证和机票。也许,美正在那逐渐遥远的地方微眯起眼睛,抬
头望天空,搜寻即将漂洋过海的丈夫。
  云雾缓缓上浮,大地江河逐渐清晰,看得见田野和房屋了,看得见积木般的城
市建筑,玩具似的各种车辆和蚂蚁似的城市人群了。在失重的感觉中,飞机降落了。
  我肩挎旅行包,手提天天牌小密码箱,拖拉带轮的大旅行箱,裹在人流里走到
机场大厅。出站口挤满接客的人,却看不到写有我名字的牌子,瞧不见举着我名牌
的人。我拖提行李穿行于人群,游遍大厅内外,怎么也找不到那位举着我名牌的小
姐。他们说,没关系,你到那边机场,有位丁小姐举着你的名牌在等你,这里还有
那位小姐的名字,那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带着行李尿急上厕所似地挤进厅内电
话间。接通了,可那边就是没人接电话,我都懒得重拨,只按重拨号。烦了,我拖
着行李出来,重寻一遍大厅内外,仍然不见我的名字。
  这时我才觉得我的名字有多么重要,没有我的名字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凄惘。
我的名字。高举我名字的人。我在人群中搜寻我的名字,一种失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种失名的焦虑侵袭我全身,使我不得不停下来,坐在大旅行箱上,撑头沉思。我
的名字。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想像我的名字化作电磁波穿行于世界隆隆作响,想
像我的名字变成字符出现于各种媒介闪闪发光。可我是谁呢?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有些东西你想得越执着越觉得不可思议。是啊,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默念一遍
我的名字,出声念几遍我的名字(附近有人转过头来盯着我看),这就是我的名字
吗?不像。我又将这个名字倒过来念,有点像,但又好像不是。无论怎样排列组合
地念,都不像我的名字。那么请问,到底什么是我的名字?我是一个无名人不成?
岂有此理!啊啾!父亲说你打喷嚏是有人论你了,他们在议论你的名字。这时我才
明白自己有多傻,腰包里不是有我的身份证明文件吗?掏出机票,上面有我的名字
的拼音,可念起来就是不顺耳,签证上也是这个拼音,可是在姓和名之间硬塞进一
个逗号,看起来稀奇古怪,念起来像从太平洋两岸发出的声音,真是今古奇闻。终
于发现护照上有我的名字,除了拼音,还有汉字,看着似曾相识,听着似曾相闻,
虽然依旧疑惑,但知道这没错,肯定是我的名字。于是曾经失名的我,又成为有名
人士。
  这种有名的自信,使我有力气站起来,有勇气再进电话间,重拨那个电话号码。
可是电话线的那头不是繁忙的办公室,而是旷久无人的荒野,那边电话铃响,即使
是空谷足音,也会消失于无形,因为那是吸音空谷。于是我调过头来拨电话,想不
到我过来还不久,那里的售票厅已变得荒无人烟。我只得嗑机。足足待了五分钟那
边才复机,在这五分钟里我猜想又推翻了他们的几十个圈套,其中心假设是:反正
他们已收了钱,将你扔在这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关他们屁事。复机的是关总,我
将这儿的情况告诉他,他用浓重的鼻音表达对我这种处境的同情,他问我现在几点
钟了,我说八点,他说,对嘛,他们九点才上班,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当然没人,我
再跟丁小姐联系一下,叫她赶快来接你。我又催促他,可他 “ 砰 ” 地一声挂了电话,
让我在这边发呆。现在我只有死心塌地地在大厅里转悠,等待丁小姐出现,不如说,
等待我的名字出现,因为我不认识丁小姐,也没见过她的照片。
  大约等了一个世纪,我终于发现一位小姐,手里捏个红色辣椒形小字牌,走近
一看,上面是一位香港电影演员的名字,正准备扭头就走,忽然觉得念起来有点像
我的名字。我犹豫地走近小姐,讷讷地说: “ 小姐请问…… ” 小姐注意到了我,惊
喜地问: “ 你是辣椒王?你的名字是这个? ” 我点点头,在我碰见的人中,没有一
个人吃辣椒吃过我,至于我的名字,别人常常将它写成谐音,写成这个样子也没什
么好奇怪的,这么说,她就是丁小姐了。丁小姐硬要帮我拉大旅行箱,天开始下雨
了,所以她拉得很快,带我到的士候车棚排队。我真不相信她那么苗条竟有这么大
的劲力,拖得我的旅行箱轮滚滚轰响。
  她叫我呆一会儿,便径自走出队伍,走进的士阵营。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士
开到我附近,只见丁小姐伸出车窗向我招手,又推开车门要来接我,那司机示意她
不要出来,他自己出来接我。在车里看见司机还不怎么样,一出的士站起身来真让
我感到惊愕,他身后那辆的士相形之下看上去倒像个玩具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够
坐进去的。他带一副墨镜, T 恤上印着几个大字 :“ 烦着呢,别理我! ” 在车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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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有点男性温柔的脸,现在看起来有点凶神恶煞。我没来得及理他,他已走近,
拖过大旅行箱,又一把抢过我左手的密码箱。我感到左手食指关节疼痛,一看,才
知道被丽莎咬破但早已愈合的食指伤口,又被司机的指甲划开了口子。趁没人注意,
我迅速吸吮食指,吐掉带血的口水。我盯着那个密码箱,因为里面有重要东西,我
自己提都很小心。可你瞧那司机,他掀开车后盖, “ 砰 ” 地一声将密码箱扔了进去,
 “ 噗嗵 ” ,大旅行箱也遭受同样命运,倒是盖上后盖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我心情
沉重,左手藏进裤兜,快步从雨中奔过去,进了的士。
  车里刚才放的是赵传的《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丁小姐说她不喜欢这首歌,
因为她对又丑又温柔的东西感到恐惧, “ 丑,就凶悍一点,也有点阳刚之气。 ” 司
机便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在盛了不少磁带的白塑料盒里摸索,拿出本磁带换了,是
一首粤语歌曲,丁小姐叫起来,说她很喜欢这首歌。这男声唱得狂野,重金属伴奏
乐器确实有点穿透力,它将车外的汽笛声、雨滴声和各种城市噪音,混和成这首歌
的背景音。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也不知道司机和丁小姐在津津有味地聊什么,
因为他们操粤语。我手指上的血快被裤兜汲干了,但血还在流。我拍拍丁小姐的肩
膀: “ 请问丁小姐…… ”  “ 丁小姐早上有事来不了,要我来接你,你有什么事回公
司问她, ” 她转过头来温柔地跟我说。她后脖胫上有颗小痣,煞是漂亮。这么说,
她不是丁小姐,只是丁小姐的替身。
  的士停在一家五星级旅馆门口,带白帽的侍者毕恭毕敬为我们开门,为我拉旅
行箱。小姐赶忙上前跟侍者交换粤语,他便将旅行箱还给我。小姐又魔术似地从怀
里掏出名片,递给驾驶室里朝她痴笑的司机,打发他走。小姐领我穿过大厅和长廊,
乘电梯上二楼,进入一间办公室,将我交给丁小姐,便去隔壁办公室了。
   “ 丁小姐,你好,是什么时候的? ” 我问丁小姐。 “ 你说什么? ” 丁小姐有点
茫然。 “ 要经过东京吗? ” 我问。 “ 哦,当然啦,不过……, ” 丁小姐有点神秘地
笑了笑,接着带点歉意地告诉我: “ 订了票,但还没买。 ” 我气得地球不转。你瞧
瞧,什么话!明天的机票,今天还没买,更甭说从香港送过来了。我出国手续,行
李物件,一备整齐,乘飞机到了广州,只待明天从香港登机高飞了,可她却说机票
还没买好!见我急了,丁小姐忙说: “ 别急,我这就打电话过去叫他们买,钱早已
汇给他们了。 ” 她拨了几次电话都没拨通,也有点着急了,咕哝道: “ 如果今天还
不买好票送过来,你就没法进香港赶上明天上午这趟航班了,不过我们还可以帮你
改换其它航班,或者改成从北京或上海起飞。 ”
  我一听火了: “ 你们是不是串通了坑人?我一个月前就在那边机票代理公司订
了票,交了钱,说是韩航的,途经汉城,一个星期之内拿到票。可一个星期推一个
星期,直到昨天晚上,他们说已跟广州方面联系,票已买到,改成日航的了,但票
还在广州,要我自己到广州拿票。我飞到广州,你们却说香港方面还没买好票,要
我改乘其它飞机!真是乱七八糟! ” 我说我要跟关总联系,丁小姐要我自己拨电话,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关总,最后通过那边的熟人找到了他。他有点不耐烦,好像没睡
醒的样子,在那边打喝欠,然后嘟嘟哝哝地说: “ 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叫丁
小姐接电话。 ” 于是他跟丁小姐聊了一通,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因为丁小姐几
乎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嗯嗯嗯,OK,OK,OK,最后骂一声:“赖皮!”便 “ 嘿嘿
嘿 ” 地挂了电话,脸上春暖花开。我想听她怎么说,可她只是说: “ 中午休息时间
了,你要吃点什么吗? ” 我只好说自己出去吃吧,于是我来到了大街。 
  我带着一根流血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大街游荡,遇上十字路口便让红绿灯决
定我走的方向,脑海一片迷茫,觉得自己像首无帆小船,在大海上随风漂泊。我真
希望刮风的大海里能长出美的宁静港湾来。我有一种出了国,却突然发现自己未能
出国的感觉。为这次出国,我变卖了大部分家当,借了款,亲朋也为我饯了行,而
我现在却卡在这里,孤身一人,拿不到机票,上不了天,下不来地。
  配合我凄凉的心境,天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我就在这种南方八月的毛毛细雨里
走动。 “ 夏季到广州来看雨, ” 我苦笑了,走进一家点心店,在爆满的厅堂里终于
找到个座位,便赶忙去柜台叫一份水饺,可回来时那座位上已坐了一位孕妇,在津
津有味地啃一盘猪脚,幸好那边已空出个位置来了,我赶忙坐上去。水饺很快就上
来了,我一边吃水饺,一边若有所思地考量自己的处境,究竟该怎么办。到我再用
叉子叉盘里的饺子时,盘里已没有饺子了,而我什么结果也没有思考出来,只觉得
自己像个已在天涯漂泊多年的游子,倒不知道该怎样漂泊了,于是我又想念起美来。
  出了水饺店,路过一家电影院,我便买了票进去消磨中午休息剩下的时间,免
得孤魂野鬼般到处乱跑。大约个把小时我就出了影院,所以这场电影我看得无头无
尾,不知道片名,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只看见他们的影像在银幕上走马灯似地晃
进荡出,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生存的勇气和代价。
  回到办公室,丁小姐不在,原先那位小姐向旁边一位西装青年介绍了我,又向
我介绍说: “ 这位是我们公司徐总经理。 ” 于是我跟徐总经理握手寒喧。 “ 你瞧,
这不是你的机票吗?这是香港方面派专人乘飞机送过来的,我们的网络遍及全球,
不过, ” 徐总上下打量了我, “ 我耽心你过不了海关,因为这是单程机票。 ” 他从
裤兜里掏出一包三个5,塞一支在嘴里,弹一下香烟盒底送到我面前。 “ 谢谢,不
抽烟, ” 我做了个手势。他将香烟盒塞回裤兜,又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支小手枪, “
砰 ” ,对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枪,可是在突然冒出的烟幕后面,他面色从容,神情
自若。 “ 据我所知,持访问签证单程机票难过海关, ” 他一边烧烟,一边拨手提电
话。
   “ 他妈的,没人。哎,通了,喂喂, ” 他从眼角望着我,向对方打听究竟持访
问签证单程机票能不能过海关,然后对我说: “ 他是海关的,也不清楚究竟行不行,
我估计难。 ” 我说: “ 我本来买好了从北京起飞的双程机票,但这家机票代理公司
通过外事办,硬要我改买从香港起飞的单程机票,说是这样即省钱,又更方便。现
在倒好,唉! ”  “ 瞧你急的, ” 他叫小姐从冰箱里取一听可口可乐递给我, “ 别客
气,压压惊。这样吧,先去试一次,行,就 OK 啦,不行,我们帮你退票,看能不
能改成其它航班的双程机票。丁小姐不能来了,她今下午飞到关总那儿去了。 ”  “
是为了给我想办法吗? ” 我急切地问。 “ 不,” 徐总微笑地摇摇头, “ 她去关总那
儿散散心,嗯,年轻人,你知道。 ” 他吩咐小姐: “ 今天丁小姐的任务交给你了,
你负责给他订下午去香港的火车票,送他去海关,设法让他通过,硬是不行,你们
早点回来,再想办法,OK ? ” “  OK , ”小姐应道,望着我微微一笑。事已至此,
有什么好说呢,只要在想办法把事情办成就行了。
  窗外,雨点敲击在楼下小屋的塑料顶棚上, “ 噼哩啪啦 ” 响过不停,在小姐为
我联系火车票时,我除了偶尔瞧瞧她,看看窗外下不断的雨丝,就只有吸吮吸吮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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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食指,翻翻茶几上那些无聊的报章杂志,研究研究室内摆设和墙上装饰了。这样
一个自称网络遍布全球的机票代理公司,墙上挂的一张大型世界航线图,竟跟我挂
在自己房里的航线图一模一样,尽管我不是什么机票代理公司的总经理。小姐忙乱
寻查,好不容易才找到几个车站关系的电话号码。可她不时钻进洗手间,所以花了
老长时间才为我联系好火车票。她身材性感,动作优美,但我发现从今天早上到现
在这段时间,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不灵活自如了,这种变化令我暗暗吃惊。
  下午三点多钟,小姐领我坐进公司小车,行李放进车后箱,便冒雨驶向火车站。
虽然天空下着雨,广州火车站广场依然人山人海,去香港的进站口排成长龙,小姐
教我站在带顶棚的广告牌旁,边躲雨边排队,她去帮我拿票。
  队伍缓慢前移,不久我便离开了广告牌的庇护,带着我的行李沫浴在南方夏季
清凉的雨中了。我跟这些排队的港澳台同胞、海外华侨和华裔一样相信天气预报,
所以跟他们大部分不带雨伞和雨衣的人一样硬铮铮淋雨,但我得忍受雨水浸泡伤口
的疼痛。我快淋成雨人了,小姐还没有拿回车票。
  等小姐拿票回来,离开车只有二十几分钟了,进站的队伍却很长,急得我像热
锅上的蚂蚁。时间这么紧,又担心不能通过海关,我很紧张,没法听进她的反复叮
咛。
  小姐那很快被雨水淋湿了的单薄短衣裙紧贴肉体,透现出她优美的胸部和臀部,
看得出她衣裙下没戴胸罩,只着一条深红色比基尼裤衩。一股被雨水冲淡了的红色
液体从她大腿内侧往下流,染红了她雪白的脚肚,我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她的红裤衩
在雨水里脱色厉害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由于我疑虑的神情,她自己也发现
了,顿时面红耳赤,慌忙从裙袋里掏出一方漂亮手绢去擦拭,对我抱歉说她不得不
再去洗手间。
  离开车只有十来分钟了,在这节骨眼上她竟要去洗手间!更让我发疯的是,到
我要进站时才发现小姐还没有给我车票,我只得在进站口门外等她,让后面的旅客
都进去。站里一位列车员用手提电动喇叭通知旅客快要停止进站了。我想完了,今
天过不了海关了。 “ 他妈的! ” 我刚骂完,小姐便拼命跑回来了,虽然跑得拖泥带
水,很不干净利索。
  我像捞着根救命稻草似地从小姐手里接过淋湿的车票,没想到她却发现了我流
血的伤口。她要离开去找绷带给我包扎,我大声嚷嚷 “ 来不及了 ” ,她便顺手掏出
一片什么东西,在我哆哆嗦嗦找笔准备填海关表的时候,绑住了我的食指。可我在
身上怎么也找不到一支笔,一定是把它们都收进密码箱了。那位服务员开始关进站
口的大门,我急得没了主意,小姐一边求服务员稍等片刻,一边魔术般从怀里掏出
支圆珠笔。我抓过笔就慌慌张张填表,其中有几个栏目一时弄不清该怎么填,小姐
便抢过笔三两下填好了,帮我交给海关人员。没想到,那个胖乎乎的女海关官员只
盘问我几句就放行了。
  我如释重负,忙向小姐道谢,她望着我的眼睛微笑,催我赶车。这里淋不到雨
水,但我仍然看见一股红色液体又从小姐的大腿内侧流下,曾经不明白的我现在明
白了。我拉着带轮的大旅行箱匆匆跑进站,刚上车,车门便被关闭。当我放好行李
坐定,这趟开往香港的特快列车就徐徐启动了。我长嘘一口气,终于冲出海关,奔
向世界了。
  浑身浸透汗水和雨水,很不舒服,好在车内有空调。没想到海关这么易过,担
心好像多余,也许得益于时间仓促,海关人员来不及仔细盘查。那位女海关官员从
镜片上面盯着我的时候,我感到脊梁上吹过一股冷风,她,有点像斯芬克丝了。可
她马马虎虎地问,我慌慌张张地答,倒像中了她的谜底,通过了。但我可不能仅凭
这次经验,就声称以访问签证持单程机票可以大摇大摆过海关,我倒是要感谢最后
送我出关的这位小姐。
  一直瞌睡的邻座终于醒过来,他揉揉眼,看看天,向我道声对不起,便起身奔
洗手间了。这趟开往香港的特快列车比国内运营的列车舒适,旅客的行为举止和衣
饰风格有点异样,他们的皮肤似乎有牛奶咖啡的色泽。我不敢肯定现在自己处于哪
种状态,未出国,在出国中还是已经出国了?从几何学的角度应该是未出国和已经
出国重叠的区域,那么这个区域应该是在出国中了。在出国中是一种过程,过程本
身就是生活。我有一种强烈的出国感,这种感觉属于那个重叠的区域,但我再也无
法复得未出国的感觉了,尽管我还没有已经出国,我奇怪自己竟因此有点感伤,我
不愿认为这种感伤与什么不能回复自然、愚昧和童贞有关。   
  特快列车行驶在珠江平原,车窗玻璃上斜挂的雨丝,与平原上空飘落的雨丝交
错运动,产生一种令人晕眩的视觉效果。平原景色如蒙薄雾,只能看见近处运转中
的甘蔗地,变换角度的小河,还有那边公路上忙碌不停的大小车辆。
  邻座回来时的悠闲神情,与奔去洗手间时的焦急神情对照,印证了许多洗手间
里墙上都有的那首打油诗: “ 进来万分急,出去一身轻 ” 。他回座位时,再次向湿
淋淋的我道对不起。他的两声 “ 对不起 ” 使我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跟他聊天气。
在我们发表完全不同的雨天感受之后,终于达成某种模糊的共识,即这场雨对农作
物也许有好处,至于是否真的有益,我们都不得而知。他说他这次回来不是探亲,
他家乡那个村民小组的人在过苦日子那阵都快死光了,现在住进里面的大多是与他
无亲无缘的外姓人。他这次回来是做生意,国内现实使他不得不利用关系拓展生意,
赚取文明落差产生的利润。接着话题扯到风水,他说世界风水轮流转,巴比伦埃及
印度中国,希腊罗马,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英国,美国苏联,有一天,又会轮到中
国,那是一个大中华,不过这一天还很遥远。他说眼下风水还在移民新世界,他就
居住在这个世界一个美丽的城市里,加拿大的维多利亚。我告诉他我正去加拿大呢,
要他介绍介绍加拿大。他做了大致的介绍,不过给我的印象,并没有比我从书本和
传闻得来的关于加拿大的知识和印象更加深刻。
  现在特快列车载着我们穿行在雨天的深圳,街头匆匆的行人,不断的车流,清
新漂亮的城市建筑,国贸大厦顶上闪亮的旋转餐厅,整个城市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
感觉。列车没有在深圳车站停留,只顾轰隆隆冲过罗湖桥,于是在这边界河上的桥,
桥上的列车里,我产生出国的感觉了,这种真实的感觉却好像做梦,直到看见九龙
半岛绿草覆盖的山峦,山峦上的哨所,哨所上随风飘扬的米字旗,我才相信这是真
的,但我的心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激动,甚至很平静。我对自己说,我出国了,哼,
这就是香港。美,你知道我到香港了吗?
  接着列车在山峦之间穿行,不时驶进隧道,隧道里嗡嗡一片,听不清邻座在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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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什么,只见他扯着嗓门对我喊话,我也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将耳凑近他,不
住地点头。玩这种聋子哑子的幽默游戏既富有哲学意味,又使我终于接收到一条建
议:香港旅店昂贵,不如在机场候机室过夜。
  行驶的列车拉下了夜幕,公路上越来越多的机动车辆现在由它们的车灯照亮了,
列车沿途停靠的小站也越来越不那么荒凉。驶入九龙市区,但见灯火辉煌,透过雨
渍的车窗玻璃看香港夜景,那堂皇的楼宇,通亮的街道,拥挤的行人,与香港电影
里那种彩色反光的湿地面,眼花缭乱的霓虹灯,打花伞穿雨衣彷徨雨中的行人的场
景吻合。
  当列车驶进终点站,我摸摸身上的衣裤,已经半干了。邻座向我道声再见,便
奔他自己的路了。我拖着行李来到车站门口。
  外面的雨现在下得很大了,哗哗的雨水从车站顶棚的雨槽里飞落下来,冲击在
台阶的边沿。台阶下面的车道上停靠着很多的士,司机见旅客出站,纷纷上前拉客,
有两个司机争吵起来。一个司机听说我去机场,便要价一百块,我看他满脸横肉,
便拖开行李离他远点,拦住一辆路过的黄色的士,答应了司机三十五块港币的要价,
以美元换算支付,这才上了去机场的路。
  司机看上去年轻潇洒,郭富城式的中分式头发,一根大雪茄在口手之间换来换
去,伴着摇滚歌曲节奏,他的头一进一退,等红灯的时候,他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拍
击节奏,他一双手上七个手指带了戒指,它们在香港色彩斑斓的夜光里闪闪发亮。
提起加拿大,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下雪,对寒冷感到恐惧,他不移民加拿大就是害怕
那里太冷。他很多朋友去加拿大拿了绿卡就跑回来了。香港有很多人在打 “ 九七 ”
摆子,他们怕得要命,以为那是世界末日。他说他也搞不清 “ 九七 ” 之后究竟会怎
样,不过太阳肯定会照样升起,他生在香港长在香港也喜欢香港, “反正无牵无挂,
人一个卵一条怕个鸟! ”
  忽听得车内响起女声尖叫: “ 落车! ” 。司机猛刹车,我头朝前冲,快撞到前
面玻璃时,被系在身上的安全带反弹回来,吓得我背脊冒汗。回头发现后座上竟有
位女孩,她满脸怒气,一通机关枪似的广东话,把司机扫得冒火了。在偏蓝飘雨的
路灯光背景里,他们像两头异性狮子,相互咆哮。女孩一气之下推开车门奔进一条
小巷,司机这才急了,跳出的士猛追过去,把我晾在车里。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什
么车里有这种薰人气味了。
  司机女孩雨中的追逐镜头发生在银幕似的挡风玻璃里,伴有车内收音机播放的
急促的打击音乐,我就是那个被作为悬念的追逐情节吸引得把心都吊起来的观众。
司机追过去的样子不像警察也不像强盗,倒像个奋不顾身的消防队员,他猛地向女
孩扑过去,就在他和女孩前冲即倒之际,但见他快步转身,牢牢抱住倒在自己怀里
的女孩,他们就那样拥抱在一起了,司机抚摸哭泣女孩的头发,拍背劝慰。街灯照
射在他们湿漉漉的身上,纷纷扬扬的雨滴在缤纷的夜空里晶莹发光。
  我急着要去机场,以便确定究竟在候机厅里过夜还是就近找一家便宜旅馆,可
眼前这场戏压根儿没有收场的意思,他们就那样在雨中天长地久地拥抱在一起,一
个不停地哭泣,一个不住地劝慰,连海枯石烂都不可能,因为雨水绵绵看上去也没
有尽期的样子。
  龟缩在车里的我,有什么办法呢?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按喇叭,就像你要
教代表你的威猛太极王被对手烈火金刚帅打倒在地而乱按游戏机键一样。于是喇叭
鸣响,震得满天的雨滴瑟瑟发抖,可那对拥抱的人儿却丝毫不为所动。现在拉长的
喇叭鸣响分贝达到了闻所未闻的高度,化作有节奏的求救信号,在香港的雨夜里将
蒙克的《嚎叫》有声化了。
  司机抬头冲我怒目圆瞪,我停止掀按,听见他喊: “ 开过来,混蛋! ” 他真逗,
拿我钱,倒要我们对换角色,我当司机他乘车。甭管他是不是坏蛋,我可不是坏蛋,
如果蛋有好坏之分,我当然是个好蛋。呵,这家伙挺幽默,把对换角色游戏的游戏
取名混蛋。哼,混蛋就混蛋,我没开过车,但在梦中,我驾驶过丰田。好吧,那就
试试,反正不远,就开到他们拥抱的地方。
  我按记忆中见过的操作程序发动汽车,一脚踏上油门,的士便突然发疯似地往
前冲。我上身仰贴在靠背上,发现迎面驶来一辆双层巴士,摩天大楼似地冲压过来。
我猛转方向盘,狠踩刹车,的士与巴士擦身而过,拐出公路,冲进绿草坪,在一个
消防栓前嘎然停止。我浑身颤抖,瞪着消防栓发呆,好险啊!
   “ 混蛋! ” 司机抛开女孩奔过来,把我从座位上推开,将车开上了公路,驶向
女孩。以为他会对我破口大骂,谁知他说: “ 对不起,我得先送女朋友回家,不远
的。 ” 我有什么可说呢?自己差点闯了祸,人家都没有说你,现在他要送女朋友回
家,还不由人家去算了。
  车前灯灯光透射过雨帘,照在女孩浓妆艳抹的脸上,泪水化开了她的眼线,雨
水在她脸上冲刷出缕缕黑痕,湿淋淋性感花衣裙在她双乳上绷出两个闪烁的高光。
司机叫我去后座,让位给女孩。他们在前排旁若无人地搂抱亲吻,毛手毛脚,女孩
喘息叫唤,从反光镜里向我媚笑。
  我心跳加速,慌忙望向窗外的雨夜,滂沱大雨中的小巷行人稀少,公路上川流
不息的车辆在雨水中驶过的一阵阵声浪,如晚间海边连绵的涛声。
  的士终于开动,两束车前灯光,照亮了前面的雨阵,像两根巨大的发光雨柱不
停地移动,将触及的一切凸现出来。我们穿行在香港市区,雨夜里色彩缤纷的霓虹
广告,令人眼花缭乱。司机车开得小心,但仍然能腾出一只手来伸进女孩的胸膛,
这时我就只好装着打盹了,于是我在冥冥空间里感觉方位,移动在无光的香港市区。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睁开眼睛看窗外,滂沱大雨已演变成吉它奏出似的毛
毛细雨,滋润着市中心越来越多的夜行人, “  X X X X X  ”  红光闪闪的霓虹灯前,
两个金发碧眼的巡逻警察与袒胸露腿的浮游女郎擦肩而过。的士靠街边停下来,女
孩钻出车外,扭屁股横过街道,走进一家堂皇夜总会旁的狭小按摩院。  
  我闷在车里望着香港雨夜里的 “ 红灯区 ” 发呆,司机却忽然诗兴大发,用不伦
不类的广东 “ 不懂话 ” 念起什么 “ 雨纷纷欲断魂何处有杏花村” 的诗来,让我在阴
暗中使劲掐捏自己的大腿才没笑出声。为了不让司机发现我在暗中狂笑,我钻出车
外浸泡在夏夜清凉的细雨里。他们中断行程,将车停在这儿,一个扭屁股进按摩院,
一个发神经念诗,让急着赶路的我背靠的士在雨中细细推敲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无聊地翻出裤兜,上面血迹模糊,看裤兜边的裤管,上面也浸染了血迹。接着我
看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押着十来个衣履不整的浓妆女孩,走出那家按摩院,我
感觉司机在车里叽哩咕噜捶胸顿足,可在那群女孩中间,并没有他那个女孩。   
  越推敲越莫明其妙,突然我被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响吓得跳离的士。只见他那女
孩闪出按摩院,狂呼 “ 走哇 ” ,奔过街道扑进的士。司机丢下一句 “ 等着” ,那辆
黄色的士便一溜烟没影了。正准备大叫,却看见一个持枪警察从按摩院里追出来,
脑袋拨浪鼓似地四处搜索,我便本能地走近旁边一家商店厨窗,装着聚精会神地看
里面的摆设,这样警察也看不见我裤管上的血迹了。我可不愿因为随便什么鸟事,
被带到警察局去折腾一番,而误了我的行程。我得等司机回来,我的旅行包和大小
旅行箱,都在那辆不见了的的士里。
  在橱窗玻璃的折射中,在眼花缭乱的霓虹灯背景里,警察枪口朝天询问路人,
我猜测得出那些夜行人避之不及的恐惧表情。现在警察无人可问,开始注意到我了,
我便换了眼睛的焦距盯橱窗里的摆设。这是一个长有几片皱页的肉色软蚌,看上去
有点吓人又有点兴奋莫名,奇怪的是外面有一圈绒毛,蚌心里没有晶亮的珍珠,却
是一个不规则的门洞,通往后面鲜红背景中杂草丛生的两座坟茔,坟茔旁耸立的蘑
菇形圆塔。
  我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和孤独。
  我又调整焦距,在折射的街景中搜寻那辆黄色的士。如果这是那浑蛋司机灵机
一动的计谋,他再也不回来,我是不是报警呢。要命的是箱包里有几十本我打印的,
将在会上宣读的那篇论文,一张存有那篇论文的计算机软盘,还有我小说第一章的
手稿。真他妈的,我今天碰鬼了!Fuck!警察开始过街向我走来,我慌忙又调整焦
距看玻璃后面的摆设,在这种慌乱的凝视中,我看出了表象后面的象征和意义,我
感到惊愕。
  更让我感到惊愕的,是我被人不容分说地拖进一辆汽车,甩开那跑过来的警察,
往前急驶。定下神来,才知道是那司机开车回来接我了,刚才猛力拖我进车的,竟


19 ↓



是那女孩。司机没时间答理我,只一个劲开飞车,比电影里的追车镜头还惊险,可
是后面并有没看见警察的追车。
  终于到了机场,司机帮我卸行李,气喘嘘嘘地说: “ 要是那警察找你麻烦,还
真能遣送你回大陆呢。 ”  “ 此话怎讲? ” 我说, “ 我有护照、签证,有飞机票。 ”
 “ 你那护照有鸟用,签证和机票又是去加拿大的,不是香港的。你要是跟差佬扯不
清为什么你没有了行李,他们不将你扔过深圳河才怪呢。 ”  “ 差佬是谁呀?差佬跟
我急啥呀? ”  “ 你不懂?差佬就是警察,唉,公安,OK?”  “ 不就说是你们拉走了
我的箱包得了吗? ”  “ 他们信你吗?喂,别看, ” 他笑着走过来,挡住我的视线,
 “ 你说得出我的车牌号码吗? ” 我挠头抓腮琢磨半天,还真记不得他的车牌。 “ 喂,
老兄,你怎么啦? ” 他一把捞住我的左手, “ 天哪,还流血吧? ”
  那女孩闪电般钻出的士,抓住了我的手,叫道: “ 这么大的绷带呀,一定很严
重!给我看看。 ” 她给我松开绑住绷带的橡皮筋,慢慢解开绷带,打量了许久,突
然把它扔掉,惊呼道: “ 哇,月经垫片啊! ” 接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头窜进
了的士。司机从地上捡起那血迹斑斑的片子,仔细看了看,也哈哈大笑起来: “ 老
兄,你有没有搞错?!你扮什么?咸湿佬啊? ” 我恼火地说: “ 绷带吧,怎么是垫
片了呢? ” 他把那片子送到我眼前: “ 你自己看看。 ” 定睛一看,我感觉到脸突然
发烧了,浑身燥热。司机把那垫片扔在墙角,又捞过我的手指去,惊讶地说: “ 你
还真受伤了嘛,阿娜,快来看看! ”
  还在格格笑的阿娜,又钻出的士跑过来。她进按摩院时脸上还有的黑痕消失了,
她狂笑的脸虽然非常性感,但由于变形厉害而显得很不协调。她笑得没法盯住我的
手指。 “ 阿娜,正经点哪!看看嘛, ” 司机不耐烦了。阿娜强忍住笑,用餐巾纸拭
泪水,逮过我的食指,嚷道: “ 哇,伤口都不新鲜了,发白了!阿强,快点,带他
去屋里换药! ” 我忙说: “ 谢谢了,没事的。 ” 阿强也面有难色: “ 我们都送他到
机场了,还折腾啥呀,不就破了点皮吗,大惊小怪的! ” 阿娜冲司机的腰际就是一
拳: “ 你这没良心的,经常不管别人死活,快点哪,送他去! ” 说完阿娜就去地上
拿旅行包。我赶忙上前阻拦,阿强却不由分说地将我推进的士,摇摇头说: “ 你也
别推脱了,她就是这种热心人。 ”
  我心里混乱,没有心思再去观赏香港夜景,只是从汽车玻璃上不断增加的滑行
的雨滴,知道外面还下着毛毛细雨。我坐在后面不知所措,望着他们在前座用广东
话争吵,心里很烦,觉得扯着嗓子喊的广东话特难听,好在我基本上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刚才扔到墙角的东西也许不是什么月经垫片,只是大家神经过敏。
  的士转悠在香港市区,终于,泊进了一栋古旧公寓底的停车场里。我们乘电梯
上到了不知多少层楼,穿过寂静走廊,进入一套阴凉的房间。
  客厅里红色神龛前香烟缭绕,我闻到一股浓烈寺庙味。一个影子从神龛跳下,
忽地沿墙角窜进厨房,好像是只小老鼠,我感到奇怪,也许自己花了眼。阿娜用手
在鼻前扇风,扭屁股去开窗户,埋怨阿强在空调房里烧香。她给我沏一杯茉莉花浓
茶,让我坐进半个身子都快陷进去的真皮沙发里。
  虽然打开了窗户,房里气味仍然很浓,是一种薰人的混合气味,我闻不出茉莉
花茶香,也闻不出车里阿娜身上那种令人发毛的香水味了。想到明天早晨的飞机,
我望着受伤的手指发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稀里糊涂地被他们带到这儿来,我是有
选择的自由的,可是我竟然放弃了选择,也许是我选择了不选择。
  阿娜没找到绷带,阿强也找不到,阿娜骂阿强东西乱放不收拾,阿强辩驳说男
人都是这样,不信你问问这位先生。我望着有点燥乱的阿娜,没有表态。阿娜教阿
强去买绷带,阿强说他不知去哪儿买: “ 而且都这么晚了,简直发神经。 ” 阿娜找
不到笔和空白纸,便掏出眉笔,抓过阿强的手,在他的手心涂鸦,告诉他该上哪儿,
怎么走。阿娜捏眉笔的手有点发抖。 “ 那么老远的地方, ” 阿强嘟咙道。 “ 开车还
嫌远啊,你这个懒鬼! ” 阿娜有点不耐烦。 “ 谢谢了,既然找不到绷带就不用麻烦
了, ” 我站起身来, “ 我该走了。 ” 阿强忙说: “ 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没
等我答话,他已跑出房间, “ 砰 ” 地一声,带上了房门。
  房里一下子就安静得有点逼人了,阿娜便弯腰往我的浓茶里掺开水。她领口开
得很低,我开始闻得出车里那种我说不出名来的香味了,我将视线移向窗外,那里
有清新的空气,夜雨里迷人的港湾,还有那两栋我觉得有点熟悉的大厦。 “ 那是总
督府吗? ” 我问。 “ 是呀,那是总督府, ” 阿娜提着水壶扭到窗边,“旁边那栋是
中国银行,像把餐刀对着彭肥的老壳,哇,吓人啊。 ”  “ 彭肥? ” “ 你不知道?就
是那个肥佬,过气的总督啧。 ”
  阿娜又从窗边扭回来,要进厨房去烧水。那餐刀下的总督府勾起我对香港近百
年历史的联想,我的心情因此变得有点沉重。那末届总督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是
躺在老婆身边还是坐在他的交椅里出神呢。我想像得出他顶着颗世纪末脑袋夹在皇
后和她的臣民的缝隙里受气,在日不落的余辉里,感慨万千地把玩璀灿的明珠,一
只眼睛却盯着前面的餐刀心里发毛。
  望着阿娜湿衣裙的背影,我问: “ 那总督真的很胖吗,你们香港人觉得他有没
有失落感,是不是很孤独? ” 扭动的阿娜转过身来,一脸茫然: “ 你说啥? ”  “ 没
什么, ” 我说。她过来劝我喝茶,又弯腰用餐巾纸拭擦茶几上的水迹。突然,她发
现了我裤管上的血迹,竟脚一软,跪了下来,惊慌地扯过我带血迹的裤管,又翻出
我的裤兜,上面血迹斑斑。她脸发白,多嗦地问: “ 怎么回事?是不是伤得很重,
那儿很疼吗? ” 我向她伸出那根受伤的手指,俯视着有点慌乱的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突然惊慌失措。在机场的时候她还为我受伤的手指哈哈大笑呢,现在她低领口里
的胸沟却在不住颤动。她不看我手指,只使劲摇头,努嘴问: “ 那儿真的很疼吗?
说实话! ”  “ 哪儿呀? ” 我感到奇怪。我一反问,她倒不好意思了。她仰望我一眼,
又瞟着我的裤裆,努嘴道: “ 那儿呗。 ” 她这话像晴天霹雳,我就是那个被霹雳击
中的倒楣蛋,立在她面前没法动弹了,那儿却真的开始充血,我直想钻进随便什么
里面去,但我不能。我满嘴呓语,没事没有不是是手指。好不容易阿娜才恍然大悟,
她抱住我的腿哈哈大笑,脑袋鸡啄米似地,有时啄到了我的皮鞋。那儿没有流血却
不住地充血。我终于能够动弹了,便挣开她的手: “ 哪儿是洗手间? ” 她还是跪在
我脚前低头嘿嘿傻笑。我像只受惊的鸟,飞快地钻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我收拾停当,客厅里笑声也平息了下来,接着响起敲门声。没等我开门,阿娜
已推开条门缝,伸进颗脑袋来: “ 你冲个凉吧。 ” 她不顾我的推脱,坚持说: “瞧


20 ↓




你,够脏的,衣服也湿了,还不脱下来晾晾干。 ” 身上半干的衣服粘乎乎的,确实
很不舒服,阿娜又那么坚持,我接受了她的建议。
  阿娜虚掩上门,要我脱衣递给她。见洗手间里的确没有绳子和衣钩,抽水马桶
水箱盖上,也摆满了各种精致的小布娃娃,我只好脱下所有衣服,弯手递出门外,
自己只留下一条裤衩。她说她去找点东西,叫我稍等一下。不一会她回来了,叫我
伸出左手,说不能把伤口弄湿了。于是我几乎赤条条地站在洗手间里,从门缝伸出
左手。也不知她给我受伤的手指套绑上了什么东西。 “ 你慢慢洗哪, ” 说着她带上
了门。
  懒得取防水手表了。我脱下裤衩,扔在洗手盆边沿上。发现那儿有水,慌忙挪
开,裤裆上已有一片水迹。我拿起来使劲拧干,但水痕仍在,更增添了褶皱。我无
奈地抬头,赫然发现自己赤条条地站在对面,圆睁着眼睛,双手撑在洗手盆边沿,
那儿格外碍眼。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面大镜子,于是我赶忙躲进浴缸,
开始淋浴。我心情沉重,没有像往常一样纵情歌唱,只是闭上眼睛,让温热的莲蓬
水丝从我的头部冲淋而下,享受淋浴快感,不愿轻易改变。
  洗了一阵,我开始感到受伤的手指疼痛而沉重,提起手指半睁开眼一看,哦,
天哪,鼓囊得猪尿泡似的!琢磨好久才明白,阿娜绑在我受伤手指上的,是避孕套。
避孕套口子没扎紧,里面渗满了洗澡水。我一把捏住大水泡用力拔,浑浊的肥皂水
沿套壁缝隙激射而出,飞溅在雪白的浴缸壁,和透明花纹的浴帘上。我赶忙用手醮
水,去洗弄脏的浴帘和浴缸壁,发现浴缸壁上有一小块护壁松动,我没敢用力擦洗。
  在淋浴的哗哗水响中,我隐约听见几下敲门声,接着好像阿娜在叫唤,但听不
清她在叫什么。我大声说马上就好了,很快结束了淋浴,顺手将避孕套扔进马桶边
的脏纸篓。但我立刻意识到某种不妥,于是我隔着手纸从篓子里捏起避孕套,将它
扔进马桶,用水把它冲走了。墙上镜子蒙上了水蒸气,我看不见自己沐浴后的裸体。
我穿上前面水迹未干的裤衩,敲门叫阿娜送衣来。连叫几声都没有回答,我便出了
浴室,正碰见阿娜从门外进来。
   “ 洗完啦? ” 阿娜踩着高脚凉鞋 “ 笃笃笃 ” 走进客厅。我已来不及退进浴室,
只好问她: “ 我的衣服在哪里? ” 她有点惊讶地说: “ 刚才你冲凉的时候,我不是
跟你说给你送去洗了吗,你这内裤也该洗了,瞧那湿的。 ” 她瞅着我的裤衩眯眯笑,
从沙发上的一叠衣服里抽出条内裤递过来说: “ 把它换了,我送去洗。 ” 见我坚持
不肯换别人的内裤,便指着沙发上那叠衣服说: “ 那你暂时穿上这些衣服吧。 ”
  夜晚略带腥味的海风,吹发了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有点懊恼,但又不知道该往
哪儿躲。她拿起一条长裤塞进我手里,硬要我穿上。可那裤裆狭小,即使她从旁帮
忙,也怎么都装不下我的屁股。我宽阔的肩膀也挤不进那件花衬衣。阿强个头跟我
差不多,只是稍微瘦一点,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福了。阿娜说: “ 你并不肥胖,挺
结实的。 ” 她终于找来件我硬塞得进的 T恤,裤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她注意
到了我受伤的手指,有点紧张地问道: “ 指套扔哪儿啦? ” 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
 “ 指套 ” ,我真想放声大笑,但我还是忍住了。听说我把它丢进抽水马桶冲掉了,
她才松了口气,一把拉过我的手走进浴室。
  浴室里水蒸气还没有散尽,阿娜用澡巾在有雾气的镜子上擦出一块清晰的镜面
来,又从左面墙上的小壁柜里取出药品,开始清洁我手指的伤口。从擦出的镜面里,
我看见没着胸衣的阿娜,用棉签醮了酒精涂抹我受伤的手指。我疼得呲牙咧嘴,强
烈的酒精味和阿娜身上的香味,薰得我快掉眼泪。阿娜好像不怕气味,她低头弯腰,
很认真地在我手指上涂抹。我从虚幻的映像回到现实中,半湿的花衣裙领里伸出阿
娜的脖颈,在深色头发衬托下显得格外白嫩,像真实主义油画,上面的毛孔和发丝
清晰可辨。
   “ 你在按摩院上班? ” 我失口问道,立刻感到后悔。阿娜 “ 唰” 地直起腰,满
脸通红。 “ 按摩院怎么啦? ” 她焦燥地搜索我的眼睛。 “ 你刚才为什么见警察就逃
跑? ” 她一脸不屑的表情: “ 还不因为你们那些北妹。 ”  “ 北妹咋啦? ”  “ 她们偷
渡过来抢我们的饭碗,不缴税,在院里面跟客人乱搞……唉,别提了, ” 她含泪摇
头,抓起我的左手食指, “ 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明白了我
的解释,因为我心里很乱。 “ 老实说,给你垫片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 她的眼睛直
透我心底。“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  “ 瞧你那熊样! ” 阿娜在我肩上轻轻地打
了一拳,然后看了看我手腕上的表, “ 表壳有水汽了。 ” 我的眼光无意中溜过她半
湿的低胸,被她瞟见了,她解嘲地说: “ 光顾了你啦,我也该冲个凉,换身衣了,
湿乎乎的很难受啊。 ” 她突然掀起我的T 恤: “ 那儿还湿吗? ” 我没有回答。 “你
该换一条了, ” 她诡秘地笑了笑。
  阿娜取出换装叠在沙发上,要我到浴室门外接她脱下的衣裙。在虚掩的浴室门
外我像个毕恭毕敬的侍者,她却女皇似地磨蹭半天才递出花衣裙。她那浓郁的香气
混在无形的时间里从我捏衣裙的手指缝间逸出,潮湿而温暖的花衣裙使我感觉到她
的身体。虽然身体已经离场只剩下装载身体的容器,尽管容器也已变形只暗示出盛
载物的体积,而灵魂却迷恋于所有装载过的容器不忍隐去。门缝里又伸出一只手高
擎一面白旗,原来是阿娜潮湿的内裤,她最后的屏蔽。我接过白旗拉上门,没有感
到自己是胜利的将军,也没有觉得浴室里对影自怜的阿娜是日落以后不战自败的女
皇。我想问她的衣裙和内裤该往哪儿放,浴室里却已响起低婉的歌唱,接着配上了
稀里哗啦的水响。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股强烈的腥味了。但客厅里找不到晾衣服的地方,
我只好将阿娜的花衣裙和内裤摊开在沙发靠背上,自己坐进沙发舒舒服服地喝茶。
我觉得应该挪开阿娜的湿内裤。我将它晾到厨房餐柜的拉手上,因为确实没有什么
地方可晾,总不能晾进他们的卧室,虽然也许只是阿强的卧室。我坐回沙发品茶的
时候,感觉到将一条潮湿的内裤晾进他们的厨房也有点不合适,尽管不是我的裤衩,
是阿娜的内裤。厨房是做餐的地方,阿娜的内裤也没有在厨房里单独存在的理由,
而且它还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味呢。我又将它晾回到沙发靠背上,自己一个劲地喝
茶,以便保持鼻子在茶杯口的上方,尽情地享受茉莉花茶香。茶已微凉,茉莉花香
也不那么浓了,倒是那种气味趁虚而入,令我不安。
  女孩子的气味人人不一样,我不记得是谁说过的了。我的鼻子很奇怪,有时候
像狗一样,特灵,有时候却挺笨。阿娜肯定属于那种气味特别的女孩之一。我看她
的内裤,虽然潮湿,但并不肮脏。我想那种气味主要是混和在水分子里蒸发出来的。
物聚物散,这是自然规律,聚合的过程要比弥散的过程长得多呢。阿娜在浴室里一
边洗澡一边得意地唱歌,不知道我在为她的气味坐立不安。我倒不是特别讨厌那种
气味,但它确实弄得我心神不定。我想她现在应该洗完头发往身上抹香皂了,浴缸
壁上的挂篮里有很多种香波和香皂,我不知道她用哪种香波和香皂,我是选用了自
己习惯的潘婷和力士的。  
  外面开始狂风暴雨,雨滴飘进了客厅,我觉得有点凉,便去关窗户。望着夜晚
大雨里模糊闪烁的香港岛和九龙半岛,我想起了在深圳曾经看过的,一本杂志型的
单集电视剧剧本,叙述一个关于香港由来的传说。从前,南方遥远偏僻的一个渔村,
莽汉阿鲁企图玷污同村女孩阿香,被族人处以极刑,但他终于逃脱,后来成为海盗
头子。几年后一个暴风雨的深夜,他带领海盗回村报复,掳走阿香,杀害了全村人,
并独自在小船上蹂躏阿香。阿香的一条名叫九龙的狗,游水上船与阿鲁殊死搏斗,
最后船沉大海,在连绵不断的暴风雨的大海里,九龙费尽力气将奄奄一息的阿香拖
回村边。但由于呛水过多,九龙依偎在阿香的胸口,与阿香一起躺在沙滩上死去。
直到后来九龙的头和阿香的胸长成大山,海水将它们分离开来,那场历时数载的暴
风雨才平息下来,而渔村便座落在由阿香的胸长成的岛上了。从海上死里逃生的阿
鲁,后来决定放弃海盗生涯,他将多年来抢劫到的金银珠宝,秘密埋进渔村,用计
消灭了所有部下,从外地娶来几十个漂亮女孩,过着荒淫的日子,子孙繁衍福裕,
终于招至几百年后英国人的垂涎和强占,据说这就是九龙和香港的由来,现在仍然
能从香港地图上清晰地看出狗头和酥胸的形状。剧本还附有谁也看不懂的,据说是
流传下来的寻宝图。封三和封底的介绍文字里吹嘘,这部电视剧曾在香港青少年中
掀起掘宝狂热,直到舆论强烈指责这种胡乱挖掘严重损害了香港市容,并且在警方
干预下,才抑制了这场狂热。
  窗外飘进的冰凉雨滴,使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寒颤,我赶忙关上窗户。玻璃上很


21 ↓



快雨水淋漓,看不见夜晚暴风骤雨中的香港了。我用手敲表壳,试图消除里面的水
汽。这时浴室里传来一声钝响,歌唱的阿娜突然呼救。我拧开门冲进浴室,隔着透
明花纹的浴帘,但见满身泡沫的阿娜倒在浴缸里挣扎。在阿娜的惊呼声和哗哗水声
中,我听到另一种吱吱乱叫的声音。掀开浴帘一看,浴缸壁上那块松动的护壁脱落
了,露出一个洞口。水丝喷洒下的浴缸里,几个肉溜溜的小东西,在惊恐的阿娜裸
体下面乱窜。我不顾一切地跨进浴缸,抱起湿漉溜滑的阿娜。她用力箍住我的身子,
呜嗯颤抖。我将滑溜溜的阿娜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安慰她几句,
我便跑回浴室。
  原来,浴缸里是从壁洞掉下来的,开始长毛的几只小老鼠,肉溜溜的着实可怕。
浴缸里还有掉下的几块护壁,一些碎屑和泡沫。我还真不知道拿这几只懒得不睁眼
的肉溜溜的小老鼠怎么办呢。这时候惊魂未定的阿娜又披着被子跑过来看了。我只
好鼓起勇气,赤手捏住小老鼠的尾巴,强做镇静地一只只扔进马桶,不理睬它们在
水里无助的游窜和尖叫,一狠心按下抽水把手,它们便在旋涡中迅速消失了。望着
仍然发抖的阿娜,我想老鼠是应该有能力从水里逃生的。而在我收拾那几块护壁、
碎屑和泡沫时,我改变了想法,也许它们太小,还没有获得从水里逃生的能力呢。
  我教阿娜上床休息,压压惊,她说她得冲洗满是泡沫的身子。没料她突然像个
斗牛士,对我扯起裹在她身上的被子,上面有她身上的水痕和泡沫。但她没力气举
得很高,我也不是一条视野很低,忍不住要冲刺的公牛,我是一个比她高出一头,
视野高阔的男人,没法睁着眼睛却看不见视野内她那颤抖的白嫩胸脯。她说她只冲
洗一会儿,教我接过被子等着。我没有像斗牛士那样对她扯着被褥,因为她也不是
个有蹄有角披满毛发的公牛,她只是个遍体光滑无毛(当然要尊重事实,得除开极
个别的地方),解除了武装的女孩,但我仍然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高高地举起
她的遮羞布。如果要创作这样一幅油画,我不排除用接近新古典主义的方法去表现,
尽管我多半会按照即时的冲动和灵感行事。
  我身上阿娜的泡沫气味浓烈,而鼻子边被褥上的泡沫气味更加薰人,扭过头去
也逃不出她的气味。这块巨大的遮羞布足以隔离出两个性别的世界来,因为小空间
范围里的视线受牛顿而不是爱因斯坦的理论的制约,它们不会在现实空间里转弯,
它们也没有得到后爱因斯坦理论的支持,获得某种具有穿透力的特异功能。但在想
象力面前,遮羞布失去了它的威风而显得无能。我感觉到阿娜冲洗完身子,出了浴
缸。她接过我手里的被子,披在身上,又教我帮她托住被子的下摆,免得把被子弄
得更脏。我跟在她后面托住被子下摆,像是伴娘托着新娘婚礼服的裙摆。她走到沙
发前,裹着被子坐下来。我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站在坐下去的她面前,感到有点尴尬。
她弯手唏嘘肘尖上的伤痕,其实那儿没有破皮,只是皮下几道隐约的血痕。她说她
刚才脚底一滑,摔倒在浴缸里,手肘撞破了壁洞,洞里掉下的小老鼠肉溜溜的,真
是吓掉了她的魂。她埋怨阿强怎么还没买回绷带,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拉
过我受伤的手指,要站起来去窗口看看。
   “ 哎哟! ” 我猛地挣开被她捏紧的受伤的手指,她被摔回沙发里,被褥从她身
上滑落。 “ 哎哟,妈呀! ” 她痛声大叫,在下陷的沙发里捏摩自己的臀部,恼火地
要我帮她检查究竟伤在哪里。我想她摔进沙发里,怎么也不会摔得太厉害吧,而且
我不是存心摔她,她捏得我的痛手指好疼。
  看不出她臀部什么地方受了伤,她便要我用手摸。我弯腰在她富有弹性的臀部
上摸了一阵,没有找到受伤的地方。我想也许是她故意撒娇吧,我真的该离开这儿
去机场了,可阿强还没有回来,我的行李在他的的士里呢。阿娜侧起身子,教我用
力按。于是我一只脚跪在沙发上,摸索着用力揿按阿娜柔热的臀部,在我的手指按
到她臀部内侧时,她突然扭开屁股叫哎哟。我想证实她不是撒娇,便跟上去在她臀
部内侧上再用力一按,她真的尖叫着跳起来,逃进了卧室,接着 “ 噗嗵 ” 一声,大
概是扑到了床上。
  那么说她真的受了伤,不知是大臀肌而是尾椎骨。一个这么富有弹性的女孩子
的屁股,摔在这么厚的沙发里竟然伤了筋骨,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不相信关于
女人是容易脆裂的花瓶之类的理论,也许她们的肋骨没有男人的坚硬,但她们的骨
盆远比男人的坚韧,因为它们负托起人类的未来呢。听到阿娜叫我帮忙,我走进卧
室,见她两脚冲我伸开,趴在床中央揉摩自己的大臀内侧,一扯一扯地牵动那儿的
毛发,我便想退出去,因为如果真是伤了筋骨,恐怕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叫医
生。
   “ 莫叫医生,莫叫医生! ” 听说我要叫医生,阿娜便惊慌起来。其实我还不知
道香港任何医生或者医院的电话号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害怕医生。她叫我帮她按
摩痛处,我走到床边不知所措,告诉她我不会按摩。她说: “ 我可以教你,你别着
急嘛。 ”  “ 我着什么急呀,我不着急嘛。 ”  “ 那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上来帮忙。”
我站在床边够不着她,只好脱了鞋上床。她教我怎样给她的痛处按摩,说不要用力
太重,要运足气用双手均匀地轻轻推拿。我骑在她的大腿上,笨拙地给她按摩大臀
内侧,终于弄清楚是伤了她的坐骨。我膝头冰凉,因为我们下面是弄湿的床单。隔
着她柔软的大臀肌,我轻轻按摩她受伤的坐骨,扯动那儿的毛发的时候,她反手用
力掐捏我的大腿,还一边压低声音 “ 哎哟哎哟啊啊啊 ” 地叫唤,配合床上不知什么
地方发出的 “ 吱呀吱呀 ” 声,听来令人发毛。从墙上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穿条湿裤
衩骑在一个裸体女孩身上,伴随肉麻的声音有节奏地摆动,那儿便开始强劲充血,
我闭上了眼睛。冥冥中,透过阿娜的叫唤和窗外风雨声,我隐约听见楼下急促而单
调的汽笛鸣响。
  阿娜从我身下 “ 腾 ” 地拱屁股爬起来,将我摔倒在床上。她一只脚从我身上跨
过,突然站在我的上方不走了,对着墙上镜子,捏拿自己的侧腹,问我苗不苗条,
要不要减肥。躺在床上看上面的阿娜,觉得她好像神话里的赤身巨人似的,她两条
大腿像两根擎天柱从我脑袋的两侧耸入高空,在草丛掩抑的天国之门处交合,顶住
两对距离不等,相向的柔软半球,和一个藤条茂密门户满布的圆球,它们仿佛要从
高空滚落下来,砸碎我的头颅。
  苗条吗?高耸入云的阿娜问。这种角度看上去透视变化太大,我没法把握她的
体型,从赫然入目的景观背后我找不回对阿娜身材的印象了,找回来的是刚才橱窗
里那个肉色软蚌的巨大意象。我问她怎么那么脆弱,沙发里也能摔伤屁股。她说是
在浴缸里摔伤的。隐约中我又听到急促的汽笛鸣响了。
  她突然从我的上方跳下床,跑到客厅沙发前胡乱穿衣裙,一边叫我赶快下床。


22 ↓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她教我别磨蹭了: “ 阿强在楼下按喇叭了呢!” 。那么说我可
以上路了,我一骨碌爬起床,进了客厅。她已着上衣裙,开始抬脚扣凉鞋,我看见
她没穿内裤。她一边扣鞋一边问我她的头发是不是很凌乱,裙子扯没扯齐。我扯了
扯自己的 T恤下摆,以便遮掩住那块有泡沫和护壁痕迹的潮湿地方。我如实回答了
她的提问,她便跑进卧室对着镜子整理,然后一阵风似地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走到窗前,外面风雨仍然很大,看不清雨水淋漓的玻璃外面的世界,也听不
到急促的汽笛声了。
  即使以慢于自由落体的速度下降,如果不是在电梯里,风会灌进阿娜的身体吹
出神秘的乐音,风还会翻卷起她的裙摆,揭露出她羞于见人的公开秘密,让地面上
所有的人仰起他们尊贵的头颅注视和倾听。那些持基督是女人论的弱势个人和组织
会被激活,奄奄一息的女权主义会乘势东山再起,长饮于九泉的阿香也会回到人间,
只有神经衰弱的女皇为即将失去皇冠上的明珠彻夜难眠。当东方巨龙还在喜马拉雅
山边辽阔的土地上,枕着罗盘沉睡于普天王土烟花绚丽的中央大国的美梦之中,地
方狭窄的西方老牌帝国已坚船利炮,在殖民主义的理想和旗帜之下征杀,将世界领
土基本分割完毕,英俄法西班牙抢占了绝大部分能够抢占到的落后世界的领土。中
华民族的生存空间在这一殖民主义主宰的生存空间大转换中,被残酷地压缩和限制,
民族的未来和发展受制于人,痛失先机。
   “ 阿强呢? ” 阿娜拿着几封信和一个包裹走进来, “ 阿强在哪儿? ” “你不是
去接他了吗? ” “ 你刚才听到有人按喇叭了吗? ” 她有点奇怪地问。我点了点头。
于是阿娜一屁股坐进沙发,一边翻看信件,一边骂开了。她先骂阿强究竟搞的什么
鬼,这时候还不回来,是不是碰到了哪只狐狸精。拆开第一封信,她便骂电话公司
长途电话中途中断也算时间收费,拆开第二封,她骂信用卡公司自己才超过期限两
天还账就要算什么利息,第三封,不知为什么她骂李嘉诚出卖香港,最后那封,里
面是一张支票,她喜形于色,说要多接些电话业务。看到我站在窗边望着她发呆,
她便教我脱了 T 恤和裤衩好让她拿去洗。我脱了 T 恤,但不肯脱裤衩,因为身边
没有自己的第二条裤衩。 “ 阿强的你为什么不能穿啊,内裤有弹性,你绷得进的,
能比他大多少哇,你别吓我嘛, ” 她望着我的裤衩前面埋怨道, “ 那儿又湿又脏的
活受罪嘛,我给你弄弄干净。 ” 见我不肯脱裤衩,她起身进厨房,拿一叠餐巾纸,
端一碗清水出来。
  她将水碗放到茶几上,拉我到沙发边,自己坐下来,用餐巾纸醮了清水给我擦
洗。见我怕冷水,她便左手四指从前面伸进来,扯起我的裤衩,细心清洗,又用拇
指指甲抠上面的脏迹。那儿受了刺激我便想在这个有限无边的宇宙里究竟有没有外
星人,在多少颗行星上有这种可能,概率真如现代物理学家算出来的那么大吗?距
地球最近的有可能的行星如果精确到五位数,现在距地球究竟是多少光年?如果我
们以超光速追赶历史,当我们追上了老祖宗黄帝,那该是什么时候?我们追上的只
是没有血肉没有生命的虚幻光影吗,甚至没有我们的传统赖以生存的灵魂?那儿开
始充血。如果甚至强力血腥殖民都符合人口动力学的平衡原理,那么受控制有计划
的渗入式移民,便是不可避免的较为平和的人口动力平衡方式,任何人都无法制止
人口的动力平衡。那儿血压升高。中国印度印尼日本等人口高压区,对加拿大俄罗
斯澳大利亚和美国等大面积的人口低压区,形成长远的持续冲击和压力,尽管这种
冲击和压力,目前为财富机遇等流动平衡现象所遮掩。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昏暗
中突然一片闪光接着一个明亮的圆球伴随一个熟悉的声音引导我向上旋转飘升飘升
飘升升入一片无影的空白冰冰冰!
  我猛地一跳,带倒了沙发上的阿娜,风顺势掀起她的裙摆。我大一退步,竟撞
翻了茶几上的水碗,凉水泼了她一身,她 “ 啊啊 ” 地嚎叫着窜起身,大骂:“ 扑街!
 ” 我从自己裤衩里取出冰凉的湿餐巾纸团,捡起水碗,向她赔不是,又从浴室取来
毛巾,让她擦身。她对我骂几句我不懂的广东话,接过毛巾,从衣柜取了睡衣进卧
室,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脱了衣裙,裸着身子对镜揉擦。直到她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
再揉擦的时候,她才住手。接着她披上宽松睡衣,搭上腰带,兴奋地走出卧室,去
关了外面房门。
  阿娜拿了茶几上的包裹,坐在沙发扶手上,因为沙发坐垫刚才被弄湿了。她笑
眯眯地要我帮她拆卸,似乎已消了对我的怒气。我拆开包裹纸,里面是个红布包,
打开红布包,里面是彩色纸盒,盒盖上有一个透明塑料糊住的窗口,看得见里面东
西的一部分,读了盒盖上的名称和说明,我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她好像有点脸红
了,解释说是为了打电话时更好地调动自己的情绪,吸引顾客多对话拖延时间。我
问她什么意思。 “ 大陆没有?那就算了, ” 她摇摇头,看到我湿漉漉的裤衩,偷偷
地笑了。她开盒取出那棒子,装上电池,扭开开关,按在自己的嘴边测试。她震动
的嘴唇颤音说: “ 嗯,不错不错。 ” 又将那棒子抵住我的胯骨,麻得我跳了起来。
   “ 别紧张, ” 她拉过我的手,将棒子塞进我手里,教我攥紧照她说的那样举着。
她便弯了腰,伸长脖子噘起嘴唇,在震动的棒子上摩擦。她柔软的乳房在宽松的低
领口里晃荡震动,嘴里发出连串颤音,听不清究竟说些什么。她慢慢宽了腰带,解
开睡衣,伸直腰挨近我,合握住我的手,将棒子贴在她的胸沟里揉动,闭眼 “ 哦哦”
呻呤。突然一串响声,只见香火落地,神龛里跳出一只老鼠,窜进了厨房,吓得阿
娜紧紧抱住我。她火热的身体,震动的柔软乳房,使我热血沸腾。我忽然发现,香
火掉落的地方,地毯上开始冒烟,我便挣开她,顺手将棒子塞进她大腿间,跑去拾
起香火,用鞋尖踩灭地毯上的火星,恼火地将香火棒插进松软的香灰里。听见她说:
 “ 我去试试看。 ”
  回头便见阿娜扶着腿间的棒子,取了壁上的移动电话,梦游似地晃进卧室,上
了床,一边娇声娇气地说我听不懂的粤语,一边将棒子按在大腿根揉动,弄得床上
吱呀作响。我觉得房里很闷,便去开了外面房门。听到卧室里要死不活的声音,我
走到神龛前看冒烟的香火,忍不住颤抖地将插进香灰里的香火棒,一插到底。现在
她又改说我们能够沟通的普通话了,我无法相信那些煽情露骨的淫话出自阿娜之口,
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过或读过这么出格的色情语言。我走过去坐进潮湿的沙发,又站
起来在客厅里无头苍蝇似地来回走动。
  我去厨房就了水龙头用清水漱口,回到客厅开了电视又把它关上,接着跑进浴
室关了门,褪下裤衩蹲坐在马桶上。但我无法听不见卧室里摧人魂魄的声音,我拉
不出任何东西。我感到荒诞,一边是阿娜性虐待的撩人电话,一边我假模假式地端
坐马桶练气功。我终于憋不住,便出了浴室,到走廊里乱窜。从阴暗走廊那头,过
来一位抱小孩的老太婆,好像要去电梯口。她走近并注意到只穿条裤衩,独自徘徊
的我时,吓得一声不响地扭头往回走,多嗦地开了自己的房门,迅速闪进房里, “
砰 ” 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只好又退回客厅。阿娜还在没完没了地打那要命的色情电话,我走到窗前,
打开一扇窗户。透过密密的雨丝,望着下面车辆穿梭的美丽街道,有一种难以抑制


23 ↓



的要往下跳的冲动。想到自己还要赶路,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便恐惧地关上了窗户。
无意中在墙角发现一对哑铃,我喜出望外,得救似地拎了来,运气做平举扩胸运动。
卧室里传来的声音更加疯狂,我觉得自己猿人泰山似地有使不尽的力气。在卧室传
出的越来越疯狂的背景音中,我也平举哑铃越来越不顾一切地做阔胸运动,很快便
破了自己平举阔胸次数的最高记录,我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在做这种运动,因为我
在持续快速地拉开与我以前的最高记录的距离,虽然气喘嘘嘘大汗淋漓,这次我却
像头不可阻拦的红眼公牛。阿娜竭斯底里的声音,现在开始变得断续和乏力了,我
也开始感到艰难沉重。阿娜的声音逐渐微弱,我的手便慢慢低垂下来。当她的声音
消失,我竟无力抬起手臂,虽然血压还没有回落,却只能垂吊双臂攥住哑铃,双脚
被钉住似地,站立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阿娜拎着湿衣裙平静地走出来,望着木雕似的我,会心地微笑。
她捡了沙发上的湿衣物,没吱声地去了洗衣房,不一会,就取回了洗后烘干的衣物。
她从卧室取出一包东西给我,原来是我口袋里的随身物件。我心里一惊,自己几乎
忘记它们了,赶忙拿了自己的衣裤进了浴室。我取出随身物件检查,钱包里的钱分
文不少,机票、护照和护照里面的签证完好,便嘘了一口气。我脱下脏湿的内裤,
洗净拧干,对着镜子,穿上长衣裤。
  听到外面有声响,好像阿强回来了,我慌忙用两个尼龙袋分别装了湿内裤和随
身物件,塞进口袋,这才开了浴室的门。 “ 喏,你的绷带!好不容易才买到。 ” 阿
强好像不太高兴,嘴里不住地埋怨和解释。他怪阿娜将车里的钱都拿走了,害得他
加完油就没钱去买绷带了,只好返回来, “ 在按了半天喇叭,也没人答理,停车场
杨老头主动借钱给我,才买这混帐绷带。 ”  “ 谁教你胆小,身上不带卡,活该! ”
 “ 唉,你大胆,要不怎么会弄丢三张银行卡! ” 阿强嚷道,接着又解释说: “ 暴风
雨里车祸多,老塞车,我去了几家药店,都关了门,最后在一家百货店的药品柜,
才买到这劳什子! ” 望着我受伤的手指,他摇头叹气道: “ 没流血了嘛,要什么绷
带啊?唉,害得我跑得好苦! ”
  阿娜骂阿强没良心,抢了绷带给我包扎,并要我留下过夜, “ 明天早晨我们送
你去机场。 ”  “ 我的妈,你就别出嗖主意了好不好? ” 阿强不耐烦了。 “ 阿娜,不
麻烦了,谢谢, ” 我很着急, “ 今晚怎么也得去机场,我需要时间熟悉熟悉,我还
从来没去过境外的机场呢,阿强,我们能走了吗? ” 阿强说他得去趟洗手间。他灌
了杯凉开水,进了洗手间。
   “ 你瞧,屋里乱七八糟的,我得收拾,就不送你了, ” 阿娜迅速找了笔和一小
片纸,写了个号码塞进我手心,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的眼睛, “ 这是我的BP机号码,
闷了嗑我。 ”
  阿强从浴室出来,问阿娜去不去送我。见阿娜无意送我,阿强似乎稍微高兴了
一点。 “ 什么时候了? ” 他拉过我的手,要看手表。我慌忙抽回手,看了看表壳满
布水汽的手表说: “ 一点了。 ”  “ 就一点了?……或者,明天去算了? ” 他有点犹
豫了,不过他很快又坚定地说: “ 还是走吧,啊? ”  “ 谢谢,快点吧! ” 我说。
  阿娜送我们到电梯口。在下降的电梯里,我抬头看上面不可见中的阿娜。
  暴风雨停了。路上阿强不停打喝欠,很少说话。我说笑话,他也只皮笑肉不笑,
直到我说 “ 从前有个人的鼻子长在后脑勺 ” ,他才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送我到机场
后,他竟要我七十块港币,按他的汇率折成十三美元。 “ 不是说好三十五港币吗,
怎么变成七十了? ” 我不解地问。他一脸不高兴: “ 机场都来过两次了,还去帮你
到处买绷带,绷带的钱还没算进来呢。 ” 我想起摔疼了屁股的阿娜,便给了他三十
五美金,教他留住零钱。他喜出望外地连声道谢,祝我幸运发达,然后长啸一声,
急调了车头,驱车飞驶而去。
  已近凌晨两点,机场里面还很热闹,大厅里灯火辉煌,英式制服的武装保安三
五成群地游来荡去。没有电影和媒体渲染的那么恐怖,我甚至觉得比大陆的机场更
有安全感。我决定在机场里面过夜,因为这时候去找旅馆已经没有意义。
  我从换汇窗口用两张绿色美元换取了一叠红色港币,然后到两个柜台上用红色
港币换来食品和电话卡。背着旅行包,拖提大小旅行箱,我快步走到公用电话机前,
兴奋地拨电话,按照电话卡上的指示拨,可这种指示十分繁琐。我先拨几个类似发
达发达的数字,话筒里便响起我听不懂的广东话,非常生硬和枯燥。接着是英语,
机器人似的声调,我明白是说如果我选用英语服务,按2。我正想往下按,里面又
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用一种特别冷漠的声调说: “ 如果你选用国语,请按3。”
那口气好像是命令。我准备选用2是因为我不知道还可以选择国语服务,唉,什么
鸟国语,普通话呗。我坚定地按下3,这个冷漠的女人便要我输入我的密码,好像
她是跟我单线联系的特务头子,我则是刚从秘密学校毕业出来的年轻特工。我手指
弹钢琴似地触击了一些键纽,话筒里便发出一连串 “ 哔哔哔哔哔 ” 的简单乐音,然
后这个没有灵魂的女人宣判我还有多少时间多少钱,要我拨我想拨的电话号码。在
金钱和时间都这么有限的生命里,我拨什么电话号码呢?我不会慌张到去拨119,
也没有闷到要去嗑阿娜,于是我跟两边家里通电话,因为美住在她娘家,儿子则两
头跑,这是我干的好事,卖了房子凑路费。我告诉他们我已经出国,安全到了香港,
他们都很高兴,但我说还不知道持单程机票能不能入加拿大海关,他们便急了。我
安慰说,海关看了我的文件和资料后应该会放行的,不行的话我要申诉,申诉不行
我也不会去避难,我宁愿回国从长议计。我又不是将来没有机会出国,虽然国内出
国难于上青天,但我相信自己跟出国有缘分,不要国家跟单位的指标和钱,我凭自
己的本事出国。最后,我没解释完,通话生命就完结了。
  我将行李放进一辆行李车,来到一条长椅旁,坐下来吃东西。望着肿大的绷带,
我想起了墙角的垫片。当时还未看实,就被阿强抢去扔了,也许是大家神经过敏,
错认做月经垫片了,也许只是新推出的绷带。我就曾经在恍惚中将一片飘飞的落叶,
错认做受伤飞落的麻雀了。可阿强阿娜他们为什么又觉得好笑呢?我觉得有必要把
这件事情弄弄清楚。
  夜已很深,外面有点凉意。墙边还有些上下的士的旅客,我推着行李车走到那
墙角,趁人没注意,拾起那布块就往回走。外面光线不足,厅里人多又太亮,我只
好推车进了洗手间。
  我将行李从推车里取出来,放进单元,坐在马桶盖上,小心展开潮湿的布块。
布块上除了斑斑血迹,还沾染了污黑的泥水。经过反复辨认,我终于肯定,这是确
实是一块月经垫片,这种垫片在国内还挺畅销。仔细想想,这事还真有点荒诞,那


24 ↓



位小姐的月经垫片,竟沾染了我的血液。肮脏的月经垫片,使我感到心里难受,肚
子也开始不舒服起来。我将垫片晾在手纸盒盖上,揭开马桶盖,扯下几片长手纸垫
在马桶座板上,便扒下裤头坐稳。望着肮脏的月经垫片,我拉不出来,于是我把它
挪到马桶水箱盖上。但我仍然拉不出来,也许,是我不习惯坐式马桶,我是说,坐
在马桶上缺少了蹲着时对腹部的压力,而这种外部压力对蠕动伸缩的直肠相当重要。
于是我屏住气,用力按腹部,将力传送到直肠,驱动直肠的挤压。
  我憋得满脸通红,才挤出一节粪便,这节粪便却胀得我的肛门撕裂似地疼痛。
我翘起屁股,发现马桶里除了那节香肠似的粪便,茶色的水里还有好几滴正在渗化
开去的鲜血。我知道自己这很长时间没犯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尽管我一直没弄清楚
究竟是肛裂还是痔疮,不过我曾经对着镜子,发现肛门口上的后侧有小小的裂开的
伤口。我一手压腹,一手摸索着捏压后臀以便抵消粪便对肛门伤口的张力,阻止进
一步撕裂。我呲牙咧嘴,忍住疼痛不叫喊喘息,不发出任何声响,免得被别人听见,
还以为我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从一到五十我已默念了三遍,于是我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哲学命题,这个哲学
命题纠缠了我一辈子,但这种剧痛条件并没有成为我思考的催化剂,我只好选择了
散漫性的关注形式,以垫片为基点联想开去。假设垫片上是小姐的血迹,是小姐预
测月亮将圆,以垫片作堤坝阻挡月经汐潮,那我就要钦佩她的胆识,竟懂得不停出
没的月亮,冥冥中影响着女人的血位涨落和情绪律动,参与人类的演化进程。不过
雨中她流淌鲜血的大腿,却展示了垫片的软弱和人类的无助。经过宇宙漫长的演化
和运动产生出今天这样的人类,这一过程又是多么地惊心动魄,令人后怕。即使想
一想在星球和陨石飞窜,反物质和黑洞四伏,太阳一天天燃净的宇宙中,孤零零的
人类随着人口暴涨,能源趋竭,地心熔岩渐渐冷却的地球漂泊沉浮,也会不寒而栗。
我们从大爆炸的中心来,我们在飞离中心,我们飞向宇宙张力不达的边际,转换进
宇宙缩力场,我们返飞回宇宙的坍塌中心,消于无形,如果我们还有我们(这里我
们得借用佛教的轮回理论),我们将随再爆炸,再坍缩,再爆炸,循环往复地在无
数宇宙中迁移。然而,也许有其它生命种类不断创生和消灭,我们 “ 这个 ” 人类,
却终将消失,永不复回。在人类消失之前,人类注定要从地球迁移出去,不断转换
星球,因为迁徙是人类赖以生存延续的方式,直到再也无处迁移。所以人类游牧、
征杀、殖民、移民和试图征服太空,而太空,正是人类未来的生路。
  当再翘起屁股,马桶的水里已满是渗化开来的鲜血,模糊了水底的粪便。一股
臭浪扑鼻而来,我慌忙坐回马桶,将口子掩得一丝不漏。我摇头喘息,这次排泄跟
女人难产似地痛苦。行李挤满了单元,不方便行动,我好不容易才从小旅行箱里取
出小说第一章的手稿,边看边思考,以便转移注意力,减轻排泄时肛门胀裂的疼痛。
直到发现双脚麻木,觉得肚子里也再没有什么可以排泄,才收了手稿,试着不弄疼
裂口,擦干净肛门上的鲜血和排泄物。我轻敲麻木的双腿,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
站起来,放下马桶盖冲水。  
  我将行李放回推车,捏垫片出了蹲位单元,正碰见一个清瘦的男子从外面进来。
他发现我手中血迹斑斑的月经垫片,便瞳孔放光。见我吓瞪着他,他才不好意思地
做个鬼脸,径往立式小便池走去。他在便池前寒战似地颤抖,高高的尿柱散珠般乱
洒在池外墙壁上,溅湿了他的裤鞋。我将垫片扔垃圾箱,迅速出了洗手间。
  我推车在大厅转悠,查看了航班时刻显示牌,费一番周折,终于找到我那次航
班的入口。只是时辰未到,还没有进那门的份儿。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
国内火车站候车,可以买票进候车室里的录像厅,看乱七八糟的武打片跟删剪过的
二级色情片来消磨时间。可这里面没什么录像厅,只是在一个书摊后面的小间里,
有一台彩电。那小间好像是临时搭出来的,里面坐着一个女孩,正津津有味地读书。
  一个读书女孩。读书女孩形象使我感到清新。女孩好像沉浸在书里面,却又好
像随时可以放下书本跟你搭话。她留着齐整的刘海,白衬衣,蓝背带裙,有点像学
生。书摊前有两三个旅客在静静地翻书。我感到很兴奋,便掏了速写本和速写钢笔,
以读书女孩形象为重点,迅速画下这一情景。我觉得这幅画比较满意,读书女孩的
形象画出了我的感觉,而且画面很优美,虚实得体,繁简有致,活泼轻快的细线条
和几根凝重的粗线条搭配和谐,很有韵律。
  我推车走到书摊前,并不是因为我想知道女孩究竟在读什么书,这倒是我最不
愿意知道的。我来到书摊是因为我没有地方打发时间,而这里有书报杂志和电视。
对于这样一个清纯的读书女孩形象,我不知道那该是本什么书,我觉得还是不确定
究竟是什么书好,无论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个孤独者的漫步》,《词语》,
还是《红楼梦》,或者《普通物理》,都限定了想象而有损形象的内涵。我也没有
强调书的价值,把她手里的平装本改画成精装本,只希望那是一本值得她读的书。
  电视里正播放MTV节目,是梦丹娜的《物质女孩》,她一身红裙像一朵燃烧的
火焰。她被身边的一群男人呵护,众星拱月,那现实疯狂的物质女孩形象与读书女
孩形象,看上去大相径庭,但我仍然喜欢听她的歌,喜欢她磁性的歌喉。我一面翻
书,一面看梦丹娜怎样表演。我听过这首歌,但想知道她是怎样用画面来演绎的。
  读书女孩像一尊雕塑,只是脸上偶尔露出一丝笑容。
  书摊上无聊的小说中,有几本在大陆也很流行,只是版本不同,那是让人满足
英雄情结和浪漫情怀,消愁解闷打发时间的。报架上的报纸每份厚厚一叠,不像大
陆一份报纸才那么一两张。报架顶端的《明报》头版大字标题: “ 九七恐慌移民潮
更劲 ” 。顺手翻阅一份杂志,里面到处是香港电影明星和歌星的性感照片与绯闻。
有篇文章醉心渲染某某富可帝国的影视歌三栖明星,席间放屁惊动四座,竟因此赢
得上届香港小姐某某芳心,双方拍拖数月,女方腹内已有 BB ,他却不认账,翻脸
分手,现正被女方告上法院,要分他财产。整本杂志掺了将近一半的广告,什么 “
三八阔口,北妹按摩 ” , “ 销魂温柔乡 ” ,什么 “ 美女如云,淫心似波 ” ,“辣女
倾偈,听到出火 ” ,很多广告都配有挑情裸照,只是没有看到阿娜的照片。
  书摊旁还有两位旅客。一位戴高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有点斯文,在翻一套两本
的武侠小说,他抬头望了望读书女孩,最后看了看价格,便放下书无声地走了。另
一位是中年妇女,一个劲地浏览时装和减肥杂志,旁若无人。这时,过来一位穿耶
鲁大学运动服的年轻小伙,他没去看电视里的戴安娜(现在正播放 “ 戴安娜公主 ”
专辑),而是盯着读书女孩,走到摊前他才注意到我,便慌忙去翻杂志,拣了本英
文《时代》杂志乱翻,眼睛却不时溜向那女孩。我只当没看见,便拣了本声称揭露
大陆黑暗的杂志看。在我眼睛的余光里,他悄悄换了本英文《花花公子》,一面瞅


25 ↓



那女孩,一面翻看杂志里口交和交媾的彩照,身子微微波动。一股无名火从心头升
起,我觉得他亵渎了一个清纯的读书女孩形象。他的举止也引起了旁边那位中年女
人的注意,她对我会心地笑了笑,摇摇头。看到他的举止越来越不象样,我气得正
要发作,只见他两眼发直表情僵木,然后浑身抽搐了一阵,突然扔下杂志,掉头往
洗手间走去。
  那女孩仍一动不动地看书,好像被书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旁边中年女人斜睨着那小伙,直到他进了洗手间,才收回视线,抿噘起嘴巴,
望着手里的减肥杂志摇头微笑。电视里戴安娜也微笑地望着前方,她虹膜与下眼帘
间的一线眼白,泛出幽幽蓝光。现在她用手挡住一边脸,在无数照相机此起彼伏的
闪光中逃窜。我不想看见她这种落魄的样子,便又浏览手中的杂志,里面有在大陆
几乎不能读到的关于太子党横行海内外,损公肥私,贩卖军火,大洗黑钱的详细报
道,有党内权力倾轧揭秘,党政以权谋私,贪污腐化,行贿受贿,道德堕落,欺压
平民的桩桩事实,有震惊中外的 “ 六.四” 血案真相回顾,有后 “ 九七 ” 香港展望,
后邓时代中国预测,还有出卖全世界海外华人的,关于获得外国国籍即被取消中国
国籍的政策制定内幕,读得我心情沉重。电视里开始播放 “ 大陆偷渡潮 ” 专题报道,
大批偷渡者付出高昂代价,忍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和折磨,冒着生命危险从陆路偷渡
俄国,从海路偷渡香港台湾澳门,从海空两路偷渡日本欧洲美国加拿大新西兰和澳
大利亚,偷渡过程的磨难和死亡情景,实在惨不忍睹,刻骨铭心,使我沉重的心情
更加沉重。只有唯美雕塑般的读书女孩,让我从现实的丑恶与重压中摆脱出来。
  见那中年女人掏钱准备买书,我慌忙放下手中的杂志,推车转身走开,去坐到
一把看不见那书摊的长椅上,因为我希望,安静的读书女孩形象永恒。
  坐在长椅上,倦意一阵阵袭来,弄得我喝欠连天。环顾大厅,旅客中大半是外
国人,在现实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外国人呢。厅内一些长椅上,也有人躺卧
休息,于是我决定今晚就睡在这把长椅上了。我从密码箱取出小闹钟,拨好响铃,
以便早点把自己闹醒,从容地赶早晨十点一刻的航班。我又从大旅行箱里取出长衣
裤,加在身上御寒,然后用一条单车号码锁链,圈锁住旅行箱包的提手和背带,拿
密码箱作枕头,躺在长椅上休息。大厅里武装保安三五成群,倒给我一种安全感。
想起香港电影里那些血性厮杀和重型武器及炸弹的破坏,加起来应该早已将现实中
的香港毁灭殆尽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好笑。
  躺在长椅上,望着晃来荡去的武装保安,我想起了那次逃亡。那年六月,全国
许多交通站点和要道,都布满密探和武装检查人员,那天在出入口被突然封锁的车
站大厅,我靠不断移动地方,佯装在长椅上瞌睡,竟然躲过了他们的搜查,我背包
里,还有几个重要胶卷和一本日记呢,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险。那次逃亡,长途汽
车在中途塞车,移移停停,晚上卡在一个远离城市和村庄的山沟,铁道旁泥水污浊,
臭气熏天,空气里吸血蚊蝇密密麻麻,营营嗡嗡,往旅客身上乱叮。我穿短衣短裤,
在车里依然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我跟几个旅客爬上车顶休息。几天没有睡觉了,
我疲倦得睁不开眼睛,吸血蚊蝇却劈头盖脑,挥之不去,折磨得我痛痒难当,无法
入睡。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道路才开始疏通,而我的手脚和脸上,早已布满红肿叮
斑,甚至短袖衣裤里面的皮肤,也星斑点点。那次逃亡,把在家里等我的美,急得
不知所措。回家后我大病一场,见了阎罗王一面,但他老人家不肯收留我。
  枕着又凉又硬的密码箱无法入梦,我又从大箱里取出美给我编织的柔软毛衣,
垫在密码箱上,闭上了眼睛。
  牵着美的手,我们走过栅栏,爬上阴暗中的平台,在平台上我们开始爬悬梯,
悬梯顶端有一方天窗,透出眩目的天光,我们爬呀爬,爬呀爬……。
   “ 你这样是过不了关的! ” 研究生科陈科长攥着逼我写出的交代,气得浑身发
抖。
   “ 我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 ” 每次逼我写交代,我都只写到一寸长,就是说什
么也不交代。望着发抖的陈科长,我正气凛然。
   “ 拉下地狱! ” 陈科长气急败坏,按响铃声,两名凶狠校警从门外冲进来,抓
住我双臂往外拖。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握有生杀大权,我挣扎着骂道:
   “ 该下地狱的是你们! ”      
  我睁开眼睛,发现两个武装警察在讯问我,一个黑发华人,一个金发白人,那
金发警察还摇晃着我的手臂。我感到某种恐惧。他们被铃声闹慌了手脚。我忽然想
起,原来是我口袋里的闹钟铃响,于是我迅速掏出闹钟,准备关响铃。
  金发突然拔枪对准我的脑袋,用英语吼道: “ 不许动! ”
  我立刻一动不动地保持这种姿势,脑子里却给这座活雕塑取了个名字:《恼人
时刻》。这黑色幽默让我感到好笑,但望着对准鼻梁的枪口黑洞,我不由得倒抽了
一口凉气。
  金发示意黑发夺过我手里的闹钟。我主动将闹钟递给黑发,他小心翼翼取出电
池,终止了铃声,又翻来覆去地研究闹钟,将钟身从透明有机表壳里取出来,扯下
调节时间和响铃的把手,卸下表面上所有的指针,但无法扳开钟身检查里面。我终
于明白,原来是场误会,他们以为这是枚定时炸弹了。我松了口气,嘿嘿地笑起来,
要去拍黑发的肩膀。
   “ 不许动,举起手来! ” 金发嘶声吼道,将枪口指向了我的太阳穴。
  我不动,但也拒不举手,我痛恨那种姿势。是他们误会了,要向我道歉才对。
我对金发说,我拨上闹钟响铃是为了闹醒自己,以便赶十点一刻的班机。金发不信
我的解释,见我不举手,正想发作,黑发叫他镇静,说那不像炸弹。
  金发不信,他用嘎嘎乱响的对讲机,迅速叫来一名戴手套面罩和防护胸罩的华
人炸弹专家。专家确认不是炸弹,笑金发被爱尔兰共和军吓晕了头。金发这才不好
意思地收了枪,不住向我道歉。黑发解释说,金发刚调到香港,他把这里当成伦敦
了。
  那专家修好闹钟,取出电池,一起还给我,告诉我机场里闹钟不能装电池。金
发一面道歉,一面检查我的身份证件和机票,感谢我的合作。阿弥陀佛,我巴不得
他们快走。在金发不住的道歉声中,他们终于走了。
  虽然已没人围观,大厅里旅客异样的目光,还是让我感到不安。绕过厅柱,不
见了书店里那位读书女孩,代替她的是个干瘪老头,正跟顾客做生意。我感到一种
莫名的失望和悲凉。
  完成洗漱和吃喝拉撒,我从推车里取出行李,到自己航班候机室入口排队,接


26 ↓



受检查和验票。他们拆卸出我密码箱里的防盗电池,放进箱盖的夹盒里。他们列行
公事地查验了我的护照、签证、黄皮书和机票,收验了我的旅行包和大箱。我留下
密码箱随身携带。他们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因为单程机票而不准我上飞机。
  这个候机室里旅客很多,主要是东亚和欧美人士,看上去举止比较文明,衣着
舒适大方,精神面貌也很焕发,富有生气。候机室的大窗玻璃,像一幅巨画,透显
出香港风雨欲来的瑰丽市景。港湾边,红白相间昆虫捕网似的风向标筒随风飘扬,
与机场边一栋建筑物上飞扬的米字旗交相辉映。各国飞机在机场上滑行,起飞和降
落。近处,地勤人员行走匆匆,各种地勤车辆交叉穿梭,从左边开过来一串相扣的
行李车,蛇似地穿过各种障碍,消失进机场右边的建筑物里。
  随登机的人流上了飞机。座位不靠窗,有点遗憾。前舱电视机里,正用英语讲
解安全带和氧气口罩的使用常识。我从前座靠背的网袋里,取出那套英日文并用的
相关资料,想看看跟国内航班上的有什么不同。
  一个气喘嘘嘘的女声跟我说日语,便见到一双女人的大腿,呈现在白色短裙和
丝袜之间。抬头一看,是位皮肤白皙的中年日本女人,富有弹性的乳房随喘气起伏。
她鼻尖冒汗,对我欠身点头,别在领口的金钩,吊住一个长条,在衣内乳沟里晃动。
我赶忙出座让路。她鼓捣一阵,仍不能将背包塞进行李盒。 “ 能帮你吗? ” 我用英
语问。她一手顶住背包,回头微笑地点了点头。我从她后面用双手塞包,试了几种
角度,都没能塞进,便有点慌了。我发现是背包里那鼓鼓的东西碍事,我问她能不
把那东西取出来。她竟脸红了,弄得我莫明其妙。既然她不愿取出来,我便由她去
了,我将背包放在她的小桌上,回到自己的座位。
   “ 谢谢啦,你不是日本人吧?你是中国人?台湾人,香港人,还是大陆人? ”
她连珠炮似地问我,像是为了镇定下来。 “ 我是大陆人,你去过大陆吗? ” “ 只到
过香港,我不敢去大陆。 ” 我问: “ 为什么? ” 她不回答,耸耸肩,问我: “你懂
日语吗? ” 我笑着用四个指头向她招手,说了声: “ 沙约拉娜!” 她竟高兴得地叫
起来,叽哩呱啦一通日语。当她终于弄明白我不懂日语,便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
同时对我不懂日语感到惊讶。
  她从胸沟取出长条,小心展开,原来是一柄印有樱花画的折扇。她左手晃悠晃
悠地扇扇,潮润的樱花香味一拨拨飘过来,我无法阅读手里的资料。从她桌上的背
包,摇动的折扇,和起伏的胸脯形成的空隙,透过机窗,可以看见港湾停泊和航行
的大小船只,劲风里蓝绿水面竞逐的白色浪花,低空飞翔的蓝白海鸥,依山旁水的
城市建筑和天上滚滚翻卷的乌云。那红白相间的风向标筒直挺挺地,在与地面平行
的平面里,以标杆为轴随风变换方向。
  见她扇得更起劲了,我便在桌面上用指头模拟弹奏《追捕》主题曲。在我无休
止的弹奏中,她终于停止了扇动,将折扇放在桌上,解开背包,取出一个长条黄布
包,起身迅速塞进架上行李盒。我知道正是那东西碍事。我继续敲击想象中的琴键。
 “ 你能帮我吗? ” 她笑眯眯地问。 “ 当然, ” 我迅速起身,把她的笨重背包,塞进
了行李盒。
  我无意中发现,那折扇上樱花和落款之间的绿叶丛中,有一根叶茎别扭,它不
支撑任何一片绿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画成那样。我假装弯腰在自己小腿上搔痒,
脸凑近桌上折扇,定睛细辨,看出那叶茎竟是一行极小的毛笔汉字草书,反光中才
知道是后来加写在上面的,与深色背景混和在一起,极难辩认。我眼力超群,但还
是费很大劲才模糊辨别出来,好像是 “ 春野芳子,岛田津茂 ” 。这只有两三秒钟的
功夫,她没有发现我举动异样。我直起腰按上行李盒盖,坐回自己的坐位。
  在原来被背包挡住的画面里,竟然停泊着一艘庞大的战舰,几只海鸥盘旋在舰
首米字旗上方,舰艇上几个雷达天线在慢慢转动,斜角甲板上走动着一些英国海军
士兵。我在候机室里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这艘战舰呢,那么说它刚泊来不久。
  她又从桌上拿起折扇,没完没了地扇起来,一浪浪樱花香味搅得我无法静心。
我突然失口叫道: “ 春野芳子! ”  “ 你说什么? ” 她茫然地问我。 “ 你叫春野芳子?
 ”  “ 你说我叫什么? ” 她放下折扇,皱起眉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竟将 “ 春野芳子 ” 用汉语拼音发音了。我不懂日语,
但知道日语里的汉字不能按普通话发音。于是我陶出钢笔,准备写在资料纸上。她
赶忙向我伸出左手,要我写在上面。我小心翼翼地写,生怕笔尖刺痛了她。她微微
噘起嘴巴,气声 “ 哦哦 ” 。不一会,她的手心就出现了 “ 春野芳子 ” 几个汉字。
   “ 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是我的本名呀, ” 她看看手心的 “ 春野芳子”
,又看看我,满脸惊讶。我没有回答,得意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力。那么,岛田津茂
又是谁呢? “ 你会算命? ” 春野芳子惊喜地问道。 “ 不会, ” 我微笑着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会看脸相? ”  “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 ” 看她满怀希望,
我产生了某种内疚。
  从春野芳子起伏的胸脯上面望窗外,只见狂风呼啸,乌云滚滚。看看手表,已
到了快要起飞的时间,于是我开始系安全带。春野芳子见我动作笨拙,便凑过来,
很利索地帮我系好了安全带,我只好向她表示感谢。 “ 那你一定会看手相, ” 她趁
机向我伸出左手,手心 “ 春野芳子 ” 的墨迹被汗水渗化了开来。
  喇叭里一个女声用日本英语通知,由于天气原因,起飞推迟。
  春野芳子似乎认定我能够看手相,坚持要我给她看。我想告诉她,我是怎么知
道她的名字的,但看到她坚持而满怀希望的神情,我沉默了。这时,外面下起了瓢
泼大雨。想到起飞推迟,又有漫长旅程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便想,幽默点又有什
么关系呢,何必太认真呢。玩玩手相游戏,正好消磨时间,也可以检验检验我的悟
性和想象力(我至少浏览过几本手相书)。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
子,告诉她男左女右,教她回座位伸出右手。看她兴奋而天真的样子,与她年纪不
太相称,我觉得有趣。
  我左手托捏春野芳子的右手背,开始若有其事地给她看手相。我用右手指轻轻
触摸她的手掌,觉得她手心虽然皱纹较多,但皮肤依然细腻。她的拇指球、小指球
和手指根多肉,富有弹性,掌心微热潮湿,散发出一股微妙气味。她没有手茧,指
甲留得很长,倒是右手中指指甲留得极短,修剪打磨得溜光。我一面观察和触摸她
潮热的手掌,一面就掌上纹路瞎扯谈。稍微捏合她的手掌,我发现她折沟很深的生


27 ↓



命线,从拇指球根呈弧形伸展,到达食指和拇指之间后,与浅浅的断续延伸的智慧
线交汇,流出了掌面。扮直她的手掌,那浅而多叉的感情线,从小指球中部延伸到
中指跟处,与断成几节的命运线相交后突然消失了。逆曲她的手掌,掌面便变得红
白分明,原来透红多肉的地方变得苍白,原来晦暗的指关节折皱和感情线,透显出
了皮下充盈的血河,与指丫根处三个椭圆形红色肉丘辉映。再弯曲她小手指,发现
掌侧指根与感情线之间有两道折痕,一道深而明显,一道隐约难辨,我想说她有一
个男儿,到嘴边,却说成了一个女儿。
  春野芳子惊讶得叫起来,说她的确有一个女儿,已经工作了,她眼里闪过一丝
光亮。真侥幸,刚才没说是个男儿。猜中她有一个女儿,算是手相游戏的好开头。
既然她女儿已经工作,那么她也该有四十来岁了,尽管她看上去年轻得多,身上有
一股压抑不住的生命冲动。我抛足年龄,说她今年快四十四了。她睁大眼睛望着我,
半晌才说: “ 你说得真准,我今年虚岁四十四呢,满四十三。 ” 我觉得自己已经推
猜出了她的秘密朋友,为了证实这一大胆猜测,我煞有介事地摸索她的感情线,告
诉她我知道有个人待她们母女很好。她有点害羞了,扭捏起来。我掏出钢笔,在她
右手掌写下 “ 岛田津茂 ” 几个汉字。她看着手心的 “ 岛田津茂 ” ,脸红地低声问:
 “ 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 我不回答,只分析说岛田津茂工作勤奋,心
地善良。我摸索她的命运线和感情线,故作神秘地说,你丈夫的故事一言难尽,唉,
就别提了。说起她丈夫,她便露出悲愤的目光,望向窗外。
  外面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机场上没有飞机滑行、起飞和降落。她抹嘴唇,发
现下嘴唇被咬出了血,便将它卷进嘴里吸吮。我觉得有点不妙,便不做声了。但她
终于忍不住,向我滔滔诉说起来,还不时翻阅那本袖珍日英双解词典。原来,她丈
夫是货运司机,因酗酒出过几次车祸,被几家公司开除过,吊销过驾照,甚至还因
此坐过牢。后来他自接业务,但生意不景,他便破罐破摔,嫖赌酗酒,不务正业,
还经常虐待她们母女。女儿被逼中途缀学,进了一家脱衣酒吧。他更无所顾忌,甚
至带酒鬼们回家胡闹。她不得不偷偷带女儿租住到东京另外一个区域……。
  喇叭传来嗲声嗲气的日本英语,预告飞机即将起飞,要大家系好安全带。窗外
暴风雨已经停息,天空乌云变得稀疏。春野芳子打住话题,摇摇头,叹了口气,迅
速系好安全带。飞机开始在跑道兜圈滑行,滑翔,然后起飞。
  失重赋予上升的视觉冲击一种刺激的感觉,疏朗地飘浮在空中的朵朵云彩迅速
下滑。从春野芳子丰满胸脯的上方,透过明净的机窗玻璃向下眺望,雨后高能见度
的空气里,白里透蓝的云朵逐渐放慢了下滑的速度,滞浮聚集在渐远的蓝色相中喧
嚣的香港市区、红绿镶拼的岛屿和点缀着浪花海鸥与风帆的碧水上面,使我不知究
竟是正远离,还是进入一种凄美的梦境,既陌生又熟悉。
  飞机爬高,穿过云层,便航行在云波万顷,明亮耀眼的大气云层上。透过机窗
口朝西北方向往下眺望,浓厚的云雾笼罩大陆,看不见冰雪封顶的喜马拉雅山,泥
沙滚滚的黄土高坡,风沙连天的西北大荒漠,偶露峥嵘的群山五岳,间时泛滥的长
江黄河与泥水冲涮的山川平原了,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意象──计划中悬挂
在大陆头顶浩浩渺渺的高峡平湖和横空出世的三峡大坝。远处,一架喷气式飞机从
东北方向斜飞过来,拖着一股长蛇似的浓烟,像一枚飞行中有自己明确攻击目标的
阴毒导弹。
  阳光漫进机窗,点亮了机舱里的空间,春野芳子还要我看手相。我突然失去了
看手相的兴趣,便轻推开她的手掌,说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我望着窗外那
架喷气式飞机发呆,春野芳子在我耳边唠叨她目前的处境,让我将日语发音的 “ 岛
田津茂 ” 听得发腻。我悄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三峡大坝决堤的噩梦惊醒。睁开眼,见我左手紧攥座位桌
缘,一个堆放食物的盘子将近一半伸出了桌面。旁边没有了春野芳子,她桌上的盘
子里,有残剩的食物和小半瓶日本月桂酒。我桌上的食物,大概是她帮我要的。地
下有几块食物,可能是我做梦时弄丢的,我想把它们捡拾起来。
   “ 请让让, ” 春野芳子呼吸紊乱,那双白晰大腿,呈现在白色裙、袜之间,有
点神经质的手,握着那个黄布包。我缩腿让路,琢磨她拿着个黄布包去了哪里,也
许是洗手间,莫非……。
  春野芳子的一条柔软大腿,磨过我双膝,她微拱白短裙的臀部,占据了我的视
野。一股和着樱花香味逸出的浓郁女人气味,扑面而来。离我眼睛太近,她那薄薄
的白色超短裙变得半透明,掩遮不住她未穿内裤依然丰满的白晰臀部。忽然她脚下
一滑, “ 嗵 ” 地坐在我身上,接着她的布包从我膝头滚落,那东西软中带硬,富有
弹性。她似乎乱了手脚,狠弯了腰,低头慌张捡拾,但好像有点不方便。她是踩着
我梦中弄丢的食物摔倒的,所以我说了声 “ 对不起 ” 。她伸直腰,回头直勾勾地望
我,嘴里喷出令人作呕的发酵酒味。她后移身体,将背贴紧我的胸腹,头发撩拂我
的面颊。她性感的身体像一团滚烫的火焰,她头发的浓烈香味,充满我的肺腑。她
又弯腰捡拾,超短裙翻起来,火热的大腿和臀部,坐压在我的大腿和小腹,不住扭
动,碾磨我下身。我感到纳闷,怎么要捡这么久啊?别过脑袋往下一看,那布包打
开在地,里面正是阿娜用过的那种东西。我的心便 “ 砰砰” 跳起来。她滚烫的律动
把我那儿点燃了, “ 喀刺 ” ,我裤头拉链挤开条缝,利剑出鞘。 “ shit! ” 我忽然
记起,因内裤未干,自己也没穿裤衩呢。这样,她便更起劲了,我却快要把持不住,
心脑浑浊,痛恨坚强与软弱的道德辩说。 “ 你到底捡到了没有?” 我咬紧牙关。她
全身抽搐,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才捡上来,已是个封好的黄布包了。她站起身,回
头笑望出头鸟,摇晃着身子回到自己的座位。我慌忙从裤头扯出衬衣下摆,去了洗
手间,回来,已是封闭的鸟窝。
   “ 喝点酒吧, ” 春野芳子递过那只酒瓶,喝剩的月桂酒在瓶底晃荡,透过明净
的机窗,放射出绿莹莹的光芒。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色。
在反复推脱中,我手里竟捏着了那只酒瓶,我愣了。她退到机窗边,竟像个小女孩,
在座位上缩拢双手双脚,用有点醉意的眼睛,嘻笑地望着我,她那儿袒露在阴影中,
有点模糊。她的确没穿内裤,那里刮得空白,里面却好像有点红肿。我不敢多看,
慌忙咕噜噜喝一口酒,退给她酒瓶。喝得太急,我忍住咳嗽,但肯定涨红了脸。她
带着 “ 瞧我的 ” 那种神色,张开大嘴,吞下长长的瓶颈,将剩余的酒往喉咙里灌。


28 ↓



她喉管一鼓一鼓,仿佛看得见酒水在她的喉管里激射,冲进了她的胃里。她醉眼望
我,意犹未尽地拿空酒瓶在嘴里做吞吐运动。她将瓶颈插得那么深,仿佛瓶嘴抵过
了小舌,伸进了她的喉管。做着吞吐运动,她要呕吐了,眼里憋出了泪水。
  见空姐过来收拾餐盘,春野芳子慌忙撂下双腿,从嘴里拔出酒瓶。我赶紧捡拾
起掉在地下的食物,搁在盘子里,自己拿了块卷起来的大饭团。空姐收拾走后,春
野芳子对我瞪眼做鬼脸。我不知道这饭团怎么个叫法,她告诉我叫寿司。原来这就
是寿司,香味怪怪的,不合我的胃口,我只好拿出在学校咽馒头的勇气去咀嚼。
   “ 瞧,那是台湾吗? ” 她向我招手,指着机窗下面的某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
飞机钻到大气云层的下面飞行了,从窗口可以看到灰蓝色的海面。我解开安全带站
起来,看见了升起在海面的一座玩具般的岛屿,和它四周几十座芝麻似的小岛。我
想应该是台湾吧,跟地图上的形状相似,而且根据时间判断,也应该还没有到达日
本。 “ 对,这就是台湾, ” 我肯定地说, “ 你没见过台湾吗? ” 她说没见过台湾,
来香港时乘坐这条航线,但飞行在大气云层的上面,看不见海面和岛屿。她说她倒
常听一个老兵提起台湾, “ 那老兵是二战前日本驻台湾的军官。 ”
  听她提起二战时的日本,我忍不住心头冒火,也不知道该不该找她发泄。做为
一名战后出生的日本百姓,她应不应该为二战时日本的罪行负责呢?她究竟负有多
大责任,应该得到多少报应呢?难道她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而让时间来清洗血迹斑
斑的历史吗?她认识到日本的罪行并为之反省了吗?她试图遏止日本军国主义的发
展了吗?想着想着,我便激动起来,无法冷静思考了。我问她如何看待二战时的日
本。她显得为难,不安地皱了皱眉头,咬着嘴唇摇摇头说: “ 对不起,我……不想
谈论这个问题。 ” 她拢起双手,望向海面上旋转的台湾。
  看着旋转中的台湾,我回想起了千百年来的中日关系:大唐,沿海骚扰,北洋
水师,八国联军,东北三省,南京大屠杀,核保护,自卫队军费开支。我嚼寿司嚼
得快要作呕了,便将它扔进塑料袋,塞进前面的网袋里。一阵倦意袭来,我系上安
全带,放低座位,舒适地靠在上面。闭上眼睛,我就想起了仓惶逃命重庆和台湾的
蒋介石,抗日壮大赶走国民党发动文革的毛泽东,想起了天安门广场,台湾海峡,
窝里斗,外强中干。我还听到远古陵墓里黄人的先祖,黑暗中为自己的后裔自相残
杀而哭泣。
   “ 喂,醒来吧, ” 春野芳子轻轻摇醒我, “ 我们到东京了!” 机内乘客鱼贯而
出,进入连接机场主建筑的通道。在东京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春野芳子逆光面孔的
最暗处,紫色调里泛出一种撩人的灰蒙。她说希望能在东京给我当导游。我帮她从
架上取出行李,告诉她我只在东京转机。她有点失望,轻声地告诉我她的手机号码。
 “ 记住,嗑我, ” 她捏了捏我的手,摇一摇。我默念几遍号码,点了点头。我把他
们名字的秘密告诉了她。她从乳沟里陶出折扇,抡开来,终于找到隐匿在画里的他
们的名字,惊喜得涨红了脸,用一对捏米拳捶我,直到空姐过来,将我们请出机舱。
  这趟班机晚点半小时,害得我跟着一位厚嘴唇服务小姐,在迷宫似的机场通道
里狂奔,才赶上了等我起飞的加航班机。我进入飞机,机门就关闭了,连接机门的
活动通道也迅速退开。我气喘嘘嘘,但是很高兴,没有错过这趟班机,而且座位临
窗,旁边是个空位,很符合我现在的心境。
  几个穿制服的日本人在机场里活动,看得出工作时的那股认真劲儿。蔚蓝的天
空,映衬得飘扬在机场上空的太阳旗格外刺眼。我感慨战后日本的崛起,中日战后
不同的命运。可是父亲说,日本人看上去神情专注,眼里总有股气,那是因为他们
狗急,他们害怕海底黑暗中冰冷的旋涡,害怕地震,害怕火山,害怕核爆破,他们
甚至害怕海水消失,岛屿化作旷野中突兀的山柱。
  飞机开始滑行,起飞,在失重的感觉中进入蔚蓝天空。太阳旗逐渐埋没在东京
那一片越来越模糊的灰色里,东京湾也变得要流开来似的,不远处变换角度的富士
山顶,在旋动的群山呵护中,象一把雪亮的刺刀,闪着寒光。窗外机翼开始遮拦了
雪光闪烁的富士山顶,机下的群岛像水面漂浮的发泡的仙鹤尸体,渐渐远移,消融
在蓝蓝的海天里。
  空中小姐喷香的头发飘垂下来,在日光中闪烁着金色光芒。她问我要红酒还是
要白酒,我还真没了主张。她微笑的嘴唇是红色的,于是我选择了红酒。她介绍说,
这种红葡萄酒是加拿大黄金马蹄湖岸的特产。这种红葡萄酒使我想起那次醉酒乘车。
我试着抿了一点儿,便不得不眯一阵子眼睛,这酒好像渗入了我口腔神经,令我头
皮充血,耳下腮也感到有点鼓胀。这种酒没有国内的甜,甚至有点咸,有点酸,也
没有那次喝醉了乘车那种酒的酒力大。不过空酒下肚胃有点发烧,我赶忙往嘴里塞
乱七八糟的西餐食物,什么生菜叶子西红柿,牛肉煎饼面包片啦,我可不想把自己
灌醉在飞机上,无论下面是大地还是海洋。
  我不愿回忆那次醉酒乘车,那天是小妹妹的生日。现在,机舱里看不见空姐了,
也瞧不见小妹妹的阴魂。也许小妹妹就在身边,在舱内震荡的空气里,只是我无法
看见,我说过我要带她去遥远遥远的地方。我伸手在机舱里一扫,没有碰到任何东
西,没有触摸到你,但我感觉到了震动的空气。我痛恨关于地狱的传说。但我再也
触摸不到你了,再也抚摸不到你柔软的头发,温热的脸盘,和潮湿的小手了。小妹
妹,这么多年,你究竟生活在哪里?让我猜想你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小妹妹,让
我猜想。你不是基督教徒,小妹妹,你什么教徒也不是,你那么幼小,不懂得什么
是宗教,你只会随遇而安,生活在上帝或者魔鬼为你设定的随便什么境遇里。小妹
妹,这么多年,你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生活在天堂,游荡在大地和海洋,还是曲
抱弱小的身子在地狱里煎熬?小妹妹,你是应该生活在天堂的,你天真而勇敢,象
个小男孩。我来了,你知道我来了吗,小妹妹?我现在就在天上,在天空中位移。
我想天空是属于天堂的,而天堂是属于你的,小妹妹,我现在进入了你天堂的领域。
小妹妹啊,你纯洁如晴空下枝头晶莹的冰棱。
  如果你没有去世,小妹妹,那会是什么情景呢?想象你慢慢长大,幼小的身子
发育成长,抽条,含苞,一天天丰满。你没来得及读小学,让我想象你读小学时的
情景,你依然留着活泼利索的西瓜皮,老师安排你坐前排,你偏要坐到最后。第一
天放学路上,你竟然还击了那个欺负你的玩皮男孩,直到他求饶,尽管你挂了彩,
鼻血染红了你的花裙。
  小妹妹,我要运用我的想象力,让你复活,让你活在我想象的现实里,活在我


29 ↓



心里。我要让你这样一点点,一段段,一片片地复活,构筑你完整的生活和生命,
直到有一天我丧失想象力,直到那天我真的又跟你在一起。
  透过稀疏的云雾,看得见灰蓝色的太平洋。柔软和灵光的都跑到水面上来了,
水面上发光的,却是大大小小的曲面,与深水底下涌动的冰凉水柱呼应,唤醒海底
黑暗洞穴里海流的能量与冲力。小妹妹,在那晃荡的海底洞穴里你感到寂寞吗?你
幽暗的脸面在不驯服的水里迷糊和破碎了。山里的梧桐一株株弯出似一条条满弓的
脊骨梁,绷紧你的灵魂。如果塘边的青蜓是引你入苦水的团线,它悄落枝头便是胡
言乱语的述说,你的灵魂在天空中飞翔,发出呜呜的鸣响,我知道那是你在哭泣。
其实塘水的倒影是投射的天光,你的笑容在塘水里那样地美丽,在水面之下你获得
了新生。天空中有什么生物飞翔而永不坠落呢,没有,只有天空中的小鸟,那样无
所畏惧地冲动,在冲动中穿过针眼,那是骆驼们无法通过的天堂之门,在门的另一
面是未来和未来的影子。芸芸众生只有从代代相承的糊迷里苏醒过来,蒙压已久的
天良才能发现游荡大地的灵魂,灵魂阴森的面目忽地闪烁发光,致意于地缘苍穹,
那里面有你,我的小妹妹。
  机下云雾疏朗的地方,夕阳涂抹的彩云与灰蓝色的海洋相间追逐。舱前荧屏里,
列侬和他的队友正伤感地唱一首我熟悉旋律的歌曲:《昨天》。披头士乐队已不复
存在。我眯眼喝酒,空中小姐走过来,以为我向她打招呼,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她
长得那么漂亮,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 “ 是的,请等一等。 ” 于是她微笑地站
在我身旁,耐心等我喝完杯里最后一口红酒,然后细心地捡拾走了我面前的杯盘。
她苗条而丰满的身体,在洁净的衣裙里扭动,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清香。
  闪烁的山毛榉树杆涌出清香的绿浆,流进了幽幽阴沟,可怜的小妹妹,你微弱
的声音在山毛榉树浆的流淌声里显得多么细微。握紧我的手,小妹妹,让我们去看
一看伊甸园宛延如画的小溪吧,暂时忘却那阴沟里霉湿污浊的空气。那才是你应该
生活的地方,也许你就生活在那里,你熟悉那里的山水草木。但我更担心你生活在
地狱,魂游大地。小妹妹,你显显灵吧,或者,想个法子暗示我,让我知道你究竟
生活在哪里。
  机下是浓密的云层。远处,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漫长的浓雾,我几乎看不出浓
雾的伸展。突然,机舱喇叭里响起机长的声音,要求大家系好安全带,保持镇静。
飞机迅速下降,跌进浓密乌云,猛然失重使我全身酥软。稠密的浓雾向机窗左上方
飙飞,飞机开始剧烈摇晃。接着,眩目的闪电把机舱照耀得通亮,震耳的雷声不绝
于耳,掩盖了前座小男孩惊恐的哭喊。我忽然发现食指绷带里渗出了鲜血,难道这
是小妹妹的暗示?难道小妹妹一直生活在地狱里?我浑身颤栗,一个声音在心头响
起: “ 小妹妹啊,我来了!”
  飞机在雷电中坠落,坠落,终于跌出乌云,恢复了相对平稳,穿行在澎湃海面
上空的暴风骤雨里。透过密集的雨丝,模糊看见一艘货轮在汹涌的海面上孤苦无助
地航行。
  我带着流血的手指,浮游在暴风雨的朦胧海空里,迷失的焦虑涌上心头,我似
乎失落了自己的目的和意义。在这种楸心的焦虑中,飞机终于又爬回到云层的上面
了。机长通知大家,危险已经过去,谢谢大家合作,但他并没有告诉大家刚才发生
了什么事。  
  旅客们惊魂未定,机窗里仍然有点混乱。我松了安全带,捏着流血的手指去洗
手间,尽管我看见了表明里面有人的显示牌。我依在洗手间门外等待,听不到里面
的声音,但似乎能够感觉得到里面细微的空气震动。
  刚才哭喊的小男孩,摇摆地走过来,大模大样地叫座位上的父母放心。他问我
进洗手间要不要票,看来他把我当成洗手间守门员了。他大约六岁光景,额前几绺
金色头发不驯服地曲翘起来,脸上有几道泪痕。 “ 一块钱, ” 我正经八百地说。他
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两个铜板,得意地说: “ 我有两块呢。 ” 他递给我一枚,这枚铜
板肮脏粘糊,大概已经流通了很长时间,它两面有浮雕,一面是水中漂泊的一只野
鸭,远处有岛或者岸,上面生长着柏树形状的林木,水面浮有三个细小的大写字母,
凑近旁边的光亮也很难看得清楚,我不敢肯定是不是RRC,也不知道那代表什么,
因为我第一次接触加拿大硬币。铜板的另一面,是戴皇冠的伊丽莎白二世的侧面头
像,看上去她很年轻,典雅漂亮,没有那种帝王威严。
   “ 她是谁? ” 我故意问小男孩。 “ 女皇, ” 小男孩神气地掂了掂手里发亮的野
鸭铜板, “ 我的是崭新的。 ”  “ 给我看看。 ” 男孩急了,把捏铜板的手藏到背后:
 “ 你说只要一块钱。 ”  “ 只看一看,相信我。 ” 小男孩不情愿地递给我那块崭新的
铜板。野鸭图案一样,只是伊丽莎白二世已经被时间洗刷得瘦削衰老了,她的皇冠
也长高了,变得尖勾的鼻子开始显露没落女王的凶严。 “ 这是谁呀? ” 我问。小男
凑近铜板,皱起了眉头: “ 也许……是皇后的妈妈,嗯,我要你那枚。 ” “为什么?
 ” “ 我要女皇,她比她妈妈漂亮, ” 小男孩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拿走了原先给我的
那枚铜板,上面有年轻的女皇。
   “ 里面有人吗? ” 他问我。我要他看门上方的显示牌。 “ 我不认得那个字, ”
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见里面没有回应,便跪下来,将脸贴近地毯,眯着一只眼睛,
从门与地毯的缝隙往里面张望。 “ 里面有人, ” 我说。 “ 嗯,有个小女孩, ” 他看
得聚精会神。 “ 小女孩? ”  “ 我不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 ” 他继续往里面窥视。
  突然,他想退缩,门开了,随着一声惊叫,洗手间里出现一个惊愕的小女孩,
好像我的小妹妹。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同时叫了起来。小妹妹手里掉下来一个金属
东西,我没来得及看清,她已迅速捡起,塞进花裙小兜里。
  许多旅客扭过了头来,转角里冲出个半秃顶白人,对地下的小男孩和门边的我
厉声喝道: “ 你们干什么呀?! ” 他跟门里的小妹妹一起呲牙咧嘴,做手势打哑语。
我走近小妹妹,轻拍她的肩膀,她茫然地望着我,带一份惊异。近看,我更不能肯
定她是不是小妹妹了,她整洁得像个洋娃娃,脸盘也有点儿异样。 “ 小妹妹,你还
认得我吗?我是你哥哥呀, ” 我跟她说家乡话。她眼里依旧茫然。 “ 滚开! ” 半秃
冲我怒吼,拖了小妹妹就走,迅速消失进洗手间外的转角里。
   “ 你在这里做什么?! ” 小男孩母亲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扯起。 “ 没什么,我
去洗手间来着, ” 小男孩拍拍漆头,挣脱妈妈的手,冲进洗手间,栓了门。小男孩
母亲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然后犹豫地回座位了。小男孩出来时,我把铜板还给他:
 “ 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 “真的吗?谢谢。别告诉我妈妈,我什么也没看见, OK ?
 ” 小男孩低声说,边走边回头。
   “ 不会的, ” 我笑着说,闩上了洗手间的门,一屁股坐在马桶盖板上,捧着流


30 ↓



血的手指发呆。那小女孩的确很像小妹妹,虽然有点儿怪异。我拍拍脑门,怎么可
能呢,小妹妹去世多年了,即使在世,现在也不会是个五、六岁小女孩呀。难道她
是小妹妹投胎转世?或者是我又醉了,变得糊涂起来?那半秃顶的白人是谁?是他
领养了小女孩,还是他太太东亚人,小女孩是混血?我将血渍的绷带扔进纸桶,掏
出手帕,垫一叠手纸,紧紧扎住流血的手指。小男孩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没有发现
洗手间里有什么异样,只是闻到一种淡淡的焦味。掀开马桶盖,里面有几节细小粪
便,荡漾在蓝绿色化粪药水里。我隔了手纸往纸桶里摸索,除了我刚扔进去的绷带,
除了涂满粪尿甚至血液的手纸,还有一个沾有精液的避孕套,一个用得见底的化妆
盒,和两个打尽的针筒。我将它们放回桶底,洗了手。突然发现洗手盆底隔了花孔
铁片的管道口里,卡着一块细小的纸片,像是烧剩的照片残片。残片位置倾斜,灯
光无法直达,从折射光线里辨不清上面的残缺意象。想到小女孩捡起的东西,莫非
是个打火机?那么这是小女孩烧剩的?
  我双手撑在洗手盆边沿,对镜咧嘴检查牙根上的污垢,忽觉得右手指触摸到一
坨粘糊柔软的东西,吓得缩开了手。我发现手指上粘有粉红色泥状物质,上面还有
断曲的泥丝,于是我蹲下抠脱泥坨,闻了闻,知道是口香糖残渣,软绵而富有粘力。
我心中欢喜,将它搓成圆柱,小心地伸过花孔,刚要抵达残片,我意识到了自己的
愚蠢。于是我扯下一片手纸,卷起来,战战兢兢地探过花孔,生怕将残片碰落进黑
暗水管。用纸卷细心汲干残片表面,我才将香糖泥柱小心翼翼地伸送进花孔,迅速
挺击残片,然后屏住气,颤抖地从花孔缓慢抽出泥柱。粘在泥柱顶的残片反面,湿
漉漉地,折射出柔弱灯光。
  回到座位,窗外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我无法从香糖泥柱里干净剔出残片,便火
了,将泥柱粘立桌面,猛地一拍,将泥柱拍击成泥片。然后我用指甲轻轻地撬开残
片一角,捏住猛力一掀,残片竟粘脱成了白板!极薄的影像都粘贴泥片上了,从影
像反面我看不出什么名堂。我用擦干净的指头轻压泥片,但无法粘回影像。
  我填交了空中小姐发下来的表格,望着夜幕降临的窗外,星光闪烁的深蓝天穹
里,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迅速消失了。小女孩和小妹妹在我脑海里纠缠不清,我
无法入睡。有人轻扯我的衣袖,睁开眼,原来是小男孩,他要桌上的泥片玩。既然
泥上的影像翻印不来了,我便由他抠去。 “ 告诉我,刚才你看见了什么? ” 我低声
问道。 “ 没什么, ” 他红了脸,装糊涂。 “我有个小妹妹,很像那个小女孩,但我
找不到她了。 ”  “ 多久了? ”  “ 不久。 ”  “ 嗨! ” 小孩叫道。“ 什么呀? ”  “ 也许
那小女孩真是你小妹妹呢,我们去找她吧, ” 小男孩拖着我的手就走。
  在后舱座位上,我们找到了小女孩,一个沉入梦乡的睡美人,旁边是阴沉的半
秃。见到半秃,小男孩不敢上前了,拉着我的手要往回走。 “ 你们来干什么?” 半
秃凶狠狠地站起身来。 “ 我想跟她谈谈, ” 我说。 “ 你没看见她正睡觉吗?!” 半
秃恼怒地说, “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她谈?! ”  “ 因为,他们是哥哥和妹妹,
 ” 小男孩鼓起勇气说。 “ 什么?!你婊子娘养的! ” 半秃怒瞪双眼,捏着拳头冲小
男孩挥舞,吓得小男孩飞跑,我想去拉住他,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 她真的很像我
失去的小妹妹, ” 我侧过身子,看了看小女孩熟睡的脸, “ 我能跟她谈谈吗?就谈
几句。 ” “ 不!她是我宝贝,我不想让你打扰她, ” 半秃的眼睛在机舱里搜索, “
滚开,要不我叫人了! ” 小女孩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望着我。我赶忙跟她说家乡
话,她依旧一脸茫然,没有什么感应。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 给我滚,你这混蛋!”
半秃吼叫起来。小女孩 “ 哇 ” 地一声哭了,旅客们纷纷转过头来,我只得悻悻地回
到自己的座位。
  墨蓝星空,在机窗玻璃上我的虚像背后缓慢滑行,我无限感伤,拉上了窗帘。
 “ 为什么不要回你的小妹妹? ” 前座小男孩从靠背上伸出脑袋,手里捏玩着那坨口
香糖泥, “ 你害怕那坏蛋吗? ” “ 哦,不,我不怕那家伙, ” 我扭转话题: “ 来吧,
我给你捏只小天鹅。 ” 小男孩捏举着不能歌唱的展翅小天鹅,在机舱里来回奔跑:
 “ 飞呀,飞呀,飞…… ”   
  晚餐后我闭上了眼睛,心里很乱。我没有喝醉,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小妹妹,也
不是小妹妹附体的灵魂,因为这是现实世界。但在我心里,却有个神秘领域,那里
生发出来的潜意识和幻想里,一切都是可能的。在绚丽的梦幻中,我和小妹妹,扇
动天使的翅膀,在太平洋上空高高飞翔。我们飞翔。
  我们在太平洋上空高高飞翔的梦,很长很长,醒来拉开窗帘,昨天已是今天,
今天仍是昨天,因为我们在天穹,穿越了分离白天与黑夜的隔膜。
  机窗外,晴朗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蓝绿海面连接远处的新大陆。可以看得见
海边蓝绿延绵的岛屿,和岛屿上散布的碧蓝色的小湖泊了。美丽的新大陆,慢慢变
换角度,缓缓地延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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