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                                     第六章



                   纸 盒 墙
                Paper Box Wall

                 
               作家狰狞,读者无言;评者狰狞,作家无言。
               百鬼狰狞,上帝无言;上帝狰狞,作家无言。 
                
                 


  无穷动的老板的影子,恍惚在玛雅温泉遗址上建砌的超市的货架间,不厌其烦
地闻嗅覆盖冰雪的过气三文鱼的鳃帮,红光沫浴下刀斩猪手的趾丫,瓶盖真空泵上
凸的豆豉辣酱上的防腐椒油,透明塑料密封篮里安大略蘑菇的发软折页,还有那泛
白后又泛黄的除毛空腹母鸡的割裂屁股,那些母鸡屁股肯定放射出了某种能刺激影
子老板鼻子的引力波,使它们能保持与影子老板油腻鼻子长期反复的亲密接触。
  超市的实在老板在捉摸不定的频繁穿梭中,化作了模糊恐怖的影子老板,它与
老板娘那双不可见中的窥眼一起,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影子老板剥夺了我在
店堂里杂货部算计动植物尸体与空间的关系,展示存旧或物理变形动植物尸体的权
利,将我贬谪到逐渐寒冷的店堂外的菜部,使我更难有机会接近你。我拒绝参与对
那被控偷虾鬼佬的集体暴虐,就是导致这一后果的直接原因。影子老板最不能让我
接受的地方,是它不尊重他人自身的原则,固执地将菜部阿丕的意志强加于我,这
就是它最叫我恼火的地方,我都懒得在心里叫它影子老板了,我简单地把它叫做影
子。
  遭到贬谪我仍然没有炒影子的鱿鱼,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在深圳要是我确信老
板将整压我,我立马就会炒了他鱿鱼。我承认,金钱断流可能面临生存威胁是重要
原因,在国外我珍惜手中每一个挣钱机会,除非这机会用尽或找到了更好的机会,
不到不得已或无所谓的地步,我不会随便抛弃这一机会。我对跳槽的衔接问题没有
把握,因为来加不久没有这方面经验,这又是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我不能有
任何闪失,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金钱的绝对断流,对我来说那就是地球不转,
生存无法继续,我可不愿将自己逼迫到沿途乞讨,冻尸街头的地步。
  没炒影子鱿鱼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愿离开你,哪怕被影子禁止接近金钱重地
的顶楼和收银台,从而不能再为你装袋和换袋,哪怕被贬谪到户外寒冷菜部讨厌的
阿丕手下,哪怕要承受包揽菜部杂货部出拉圾的屈辱,只要还能天天见到你,这一
切又算什么呢。虽然天天见到你,也只能在梦幻中与你沟通,在现实中你却那么遥
不可及。是的,没有还魂草和阿贝的身体,我也能在梦幻中与你在一起,但我还是
希望能有现实中视觉听觉嗅觉甚至触觉的提示和刺激,这样能获得更生动逼真和更
具像的梦幻。这些受现实世界提示和刺激的丰富却破碎的梦幻,来自我梦寐以求的
非现实世界,成为我现实世界里行尸走肉的重要精神食粮。有时我真想躲进我们相
会的非现实世界,在那里我们总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实现自己的愿望。
  在北美大陆这远古失去的桃花源,我过着几乎隐名埋姓的封闭生活,除了贝尔
公司,中国银行,移民局和大鱼的律师事务所,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
将我的真实姓名与我的素养、学识、才华、学历、经历和身份等所谓外在性的东西,
锁进了我的天天牌皇冠密码箱里,希望借此能回到本真,找回真实的自我。但看来
这跟我做出要回到北京洞人的姿态一样荒谬,我想完完全全变成跟这些人蛇一样,
但他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伪装,虽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知道我跟他们总有点不
一样,所以他们三番五次冷嘲热讽地把我叫做民运分子。我在图书馆认识并谈得来
的一个就读多大的英语文学硕士生,与我住在同一个社区,有时在路上碰见,我们
会亲热地打打招呼,可自从他发现我在超市做工之后,对我的态度就冷淡下来,路
上不愿跟我打招呼,或者绕开我走,后来干脆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对我如同陌人,
我也就不再理他了。卖菜的时候要是我去跟看上去像知识分子的华人谈什么文学、
美术或其他学科,他们会像见了麻风病人一样惊慌逃走。
  我处在这样一种境地,尽管我卖力地伪装或者表现,苦力和知识分子都不把我
看成他们的同类。我像一滴可怜的水,想融入天上的云,却被冰冷的云冷却发落地
面,想融入大地,又被燥热的地面加热蒸发上天,就这样循环往复,找不到归宿。
我想回到本真,却仍然不知本真为何物,甚至怀疑本真的存在。我想回到无知,却
像我想回到处男一样,发现已不能完全抛弃后天习得的经验和知识,它们已深深地
融进了我的世界观和处事方式里。我想找回真实的自我,却发现自我已经缺失,自
我已不是完全的自我,而变成了残破的自我,难道这残破的自我就是真实的自我?
我想探明到底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却发现性本无,善恶标准都不适于衡量人之初。
我想通过打工来改造自己,却发现真正被改造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心灵不过被扭
曲得乱七八糟而已。
  我几乎要辩认不出自己来,我觉得自己像现实可移动空间里的孤魂野鬼,在超
市和依附于阿贝丰满性感身体里的你卑谦的灵魂进行孤寂对话,与闪电穿梭的影子
恍惚周旋,在繁华的闹市则晃荡于锃亮的门庭和玻璃窗间,照见自己残破缩瑟的自
我,背景是满布千姿百态南瓜鬼和各种厉鬼与骷髅的鬼火荧荧的鬼城,鬼城里自由
自在的鬼佬们拽着粘乎乎的鬼影到处鬼混。偶尔,我还在唐人或鬼佬的背景中仿佛
碰见了故人的鬼魂,他们与故人那么相像,直要我叫喊出他们的名字,才知道他们
并不是我熟识的故人。我曾握住一个下巴肥厚淌口水的白痴女儿的胳膊单方面寒暄
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对象,她不过与我过去认识的白痴女儿十分酷似,
她们如此地酷似使我感到震撼和恐怖,我以为这只是自己的梦幻,将手悄悄伸进裤
兜掐捏,才明白这不是梦幻,只是一种非真实的梦幻感,自己的确是站在真实坚硬
的鬼国土地上。
  在太平洋对岸的大陆上,一个多愁善感的朋友写信告诉我,我曾经生活和工作
的地方,人们谈论起我来就像谈论一个暴风雪中坐雪橇背口袋的鬼魂。我出国在他
们中间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我随地震从震中的空洞穿过地心消失进地球另一面
的北美,地震区域上留下一圈圈震裂的波纹和残墙断壁,他们抱怨说他们生活在我


76 ↓



地震的废墟里。他们说我快快活活地消失了,他们却生活在因我消失而产生的若有
所失的烦恼和愤怒中。他们很多人在我消失之后,才真正感觉到我的存在和重要,
他们很多人意识到今生今世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他们只偶尔听到关于我的支零
破碎的消息,而这些消息越传越玄乎,最后变成荒诞不经的传奇。如果我把国内那
些关于我的传奇整理出来,那就是中国的后现代荷马史诗。
  其中有很多是关于我上了天堂或下了地狱的传说,也有说我在炼狱里受尽煎熬
和折磨。有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说,讲地球正面临被一个飞来星球毁灭的真正威
胁,美国航天局向全世界甄选下一个世界人类的女祖,我便在多伦多大学的医学院
里悄悄实施了阉割,切换成女性生殖器和隆起的双乳,使用美人计获得下一世界女
祖的地位,登上了诺亚太空站。太空站里保存着各类植物的种子,各类动物也保留
了一对公婆,人类的代表是通过强化宇航训练的十个男人,他们分别是小说家、画
家、诗人、文艺理论家、哲学家、美学家、心理学家、音乐家,最后是颇具争议,
经过全球民意测验才决定的两个职业,科学家和战略家,选择他们是为了下一世界
里对付外星人的入侵。太空站因故障失去了控制,外太空巨大的星球正向地球迅猛
飞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是上面唯一的女人,当大家终于发现我只是个变性女
人,根本没有生殖能力,太空站上慌作一团,科学家叫大家冷静,声称他已基本掌
握了复制人类的技术,下一世界里至少将会有不断被复制出来的男人,而且有可能
从变性的我身上抽取出雌性基因,复制出女人来。他们以特殊保护的名义将我囚禁
起来,我便重施美人计,设法将科学家扔出太空站,终于达到了我在下一世界里彻
底消灭人类的目的,因为即使生物再进行演化,也不会进化出人类了,虽然可能进
化出不同于人类的高智力怪物来。太空站上愤怒的人们合力捉住我,举行了最后一
场令我作呕的集体性乐,然后将我绑成十字,也扔进了太空,让我像太空星球般在
浩瀚的宇宙中漂泊。
  他们潜意识地创造出将我鬼怪化的传说,把我描绘成一个反人类的恶魔,用最
忌讳的 “ 反人类 ” 的沉重高帽镇压我,割断人们对我的一切同情。鬼怪我的同时,
这传说又以阉割象征将我挖取和抽空,进行无情的空心化,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
得地清除震灾废墟上的瓦砾,修复地面的裂隙,开始一种完全没有我的痕迹的生活。
与太平洋对岸欧亚大陆这场空心化运动相呼应,新大陆上空心化运动也在顽强地进
行,我试图剔除自己后天习得的经验,与经验伴生的想象和一切文化内涵,将自己
掏空展现在新世界面前。我不但掏空可怜的自己,我还掏空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盒,
使它们从装载食物的容器,演变成唐人街人行道上堆砌成墙的垃圾。
  根据阿丕的建议,影子亲自给我指派任务,要我不但清除充满蟑螂和老鼠的杂
货部垃圾房的垃圾,还要清除隐匿具有顽强生命力芽孢和奄奄一息的菜虫的菜部垃
圾房的垃圾。几个月来我几乎天天进出杂货部臭气掀天的垃圾房,那地方早就让我
恶心得要发疯,现在还要加上这霉湿肮脏的菜部垃圾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
会发疯。
  只要一踏进土库那菜部垃圾房,我就感到一种绝望从心底升起,好像进入了末
日世界。这末日世界里水泥地面的潮湿淤泥散发出熏心的气味,我一不小心就会滑
倒在地面上,弄得一身脏臭。那些上蜡和没上蜡的纸盒堆积如山,大部分是完成了
食物容器使命的空纸盒,其余那些纸盒里装盛有衰萎的绍菜叶,腐烂的生菜叶,粘
满泥沙的菠菜叶,发霉的椰菜叶,冻坏了的豆芽菜,糜烂的草莓和葡萄,淌汁的鸭
梨和西红柿,也偶尔有几只老鼠,却不见一只蟑螂,昏暗的光线下菜虫混淆在斑驳
的菜叶里,肉眼无法辨认的霉菌和芽孢依附在果菜霉变处和纸盒内壁上。这些霉烂
的蔬菜水果散发出一种生叶味和淡淡的酒味,与地面淤泥的恶臭混和在一起,令人
作呕。这末日世界的墙壁上没有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户,布满蛛丝的低瓦电灯就
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太阳,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漆刷成深绿色的四壁和天花板。我
看见自己孤寂的影子蛇鬼般转折移动在淤泥、烂果菜、光滑或者粗糙的纸盒上,这
个腐烂发臭的世界听不清你在喇叭里的任何叫喊,唐人街上的喧哗却隐约潮水般潜
入,与鞋底泥浆的叽呀声和拆折纸盒的喀嚓声交响。我将烂果菜集中起来装满一个
个纸盒,将那些空盒沿粘胶或钉扣处拆开,一起折叠起来满满地塞进大纸盒,然后,
将这些装满烂果菜或折叠硬纸片的纸盒沿墙高高堆放。
  每到犹大出卖基督的星期五晚餐前后,不管阴晴风雨雪,我都会像只热锅上的
美洲蚂蚁,大汗淋漓地从杂货部垃圾房和菜部垃圾房,搬运出那些塞满败杂货烂菜
果或折叠硬纸片的纸盒,沿店门前唐人街人行道垒砌一堵人头高的双层纸盒墙,在
越来越暗的天空和越来越亮的街灯下,像基督诞生两百多年前屹立天地中央,嬴政
御敌的一段闪闪发亮的威武长城,展示将帅功成万骨枯的辉煌。那些新鲜或者存腐、
物理变形或未变形的动植物尸骨肉,从装载它们的纸盒容器,大部分经过唐人或鬼
佬可以吸收消化和排泄生长的身体容器中不断碾磨的盘胃,和无休无止蠕动的大小
肠,从耳廓、眼腺、鼻腔、嘴巴、毛孔、肛门、尿道里排泄出来,从数不清的抽水
马桶里流入城市或乡村的排污系统,经过代价高昂的污水处理化作可饮用的清水,
流入河流、湖泊和海洋,再蒸发上升为云雨雪,降落大地滋养万物,循环往复;还
有些被人体容器的肠胃和血管吸收,汇聚到卵巢里演生成卵子,汇聚到睾丸里演生
成精子,卵子从输卵管里排遣进柔软的子宫,精子从睾丸经输精管积聚到贮精囊,
从痉挛的尿道喷射进火辣辣的阴道,潜游入子宫钻进期待的卵子里,使狂喜的卵子
成为受精卵,在逐渐充满羊水的子宫里,经十月孕育生长成形,从痉挛的阴道里分
娩,人类高贵的小生命便在惊天动地的哭声中来到世界;其余部分掩藏在肮脏的纸
盒里,被来回奔走的垃圾车收集压缩,转运到本地或第三世界亚非拉洲的垃圾场,
深埋进黑暗和窒息的地底,经过无数年的腐蚀化合,演化成稀有的化石或矿藏,化
石被发掘出来进行理性的深层研究,矿藏被开采出来作为原料,生产出日新月异的
物品供人类使用,提炼成能源推动人类社会机器不停运转。
  店前沿地球自转方向垒砌的纸盒墙,炫耀着曾经装载过动植物变形或未变形尸
体的,已经折叠或被充塞的纸盒容器,暗示消耗掉的动植物尸体的数量、质量和体
积,而散布在大地不停运动的人体容器,则进行不断的动植物集体大屠尸,在辉煌
的屠尸仪式中享受口腔快感,生殖器快感和排泄快感,并通过动植物屠尸过程不断
地变化成长,使人类生命得以延续和发展。这堵静谧夜光中闪亮的纸盒墙展现了某
种苍凉的结构美,只是鱼部和肉部垒砌的其中半堵纸盒墙排放有点混乱,纸盒上的
鱼鳞血肉模糊,不过这倒也增添了一点后现代的解构气息。这座夜色中孤寂的纸盒
墙,像唐人街上一座寒光闪烁的立式屠场,展示着超市促成屠尸的营运业绩,它扯
长成遮拦整个店面的巨龙,影子就掩饰不住地兴奋激动,它缩短成仅能遮拦店门的


77 ↓



泥鳅,影子就痛苦沮丧地摇头叹息。影子兴奋激动起来,出粮的时候就对店员们友
好微笑,痛苦沮丧起来,出粮时就对店员们板起脸孔,所以每到犹大出卖基督的星
期五下午,店员们都紧张地关注我这只热锅上的美洲蚂蚁搬运纸盒,纸盒墙每星期
长短不一,店员们心情便随纸盒墙长短伸缩而悲喜变换。
  最讨厌在狂风暴雨里垒砌纸盒墙,那时我会被风吹雨打得晕头转向,纸盒墙有
的部分也会被风吹垮,装满垃圾的纸盒倾倒在繁忙的街道上,我像只落汤鸡,却不
得不将垃圾重新抓进纸盒,把两层纸盒加厚到三层,缩短并加固纸盒墙。我也讨厌
有些幽灵似的唐人,趁人不注意,便乱翻纸盒,从里面寻找他们食用的果菜或杂货,
把本来还算整齐的纸盒墙弄乱,要我花很多冤枉时间进行整理。气不打一处来的是,
阿霞总会在快要收工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将小菜摊的垃圾端来,稀里糊涂地随便
扔在纸盒墙上,有时还有意无意撞下几盒垃圾,害得我又要从地上捡起来重新垒好。
后来阿霞出垃圾我就紧张地跑到纸盒墙前监督,阿霞便要我帮忙垒砌纸盒,但她得
寸进尺,还要我去小菜摊的垃圾旮旯给她帮忙。土库里的垃圾旮旯竟然没灯,昏暗
得要在里面呆几分钟,才勉强看得见东西。有次我们刚进垃圾旮旯,我脚下一绊,
差点摔倒,阿霞扶我时无意中碰到了我那地方,她低声叫道: “ 有鬼呀! ”
  我讨厌阿霞叫鬼,她这愚蠢的称呼使我感到愤怒,她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叫,连
我自己也对它感到恐怖了。我再不去鬼旮旯帮阿霞出垃圾,阿霞却千方百计要我去
帮忙,我不依,她就把我的纸盒墙捣烂,害得我忙于整理纸盒墙。最后,她还搬来
阿丕,说小菜摊也属于菜部,既然我负责菜部的垃圾,小菜摊的垃圾也该归我管,
阿丕竟听信了她的诡辩,将小菜摊垃圾旮旯出垃圾的任务也划进了我的责任范围。
我到鬼旮旯去清理垃圾,阿霞也会不顾我的反对跟进来帮忙。她竟然说她希望我再
失足,看究竟有没有鬼。好在她有胆量冒遮拦地动口,却没胆量真格动手,但她那
些色胆包天的蠢话使我颤栗,比我下乡出工时村妇间的痞话还肉麻,我那鬼便抑制
不住地疯长,直要我将衬衣从裤头里放出来,才能从容清理和搬运垃圾。哪怕我红
着脖子跟阿霞争,也不能阻止她来鬼旮旯帮我清理垃圾,更没法叫她不说村妇式的
鬼话,这使我对鬼旮旯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在每周只是圣诞五才去鬼旮旯一次。
  在唐人街超市店门边菜摊前用广东话吆喝 “ 狗咬狗,狗咬狗 ” 的时候,我会故
意忘却圣诞五土库鬼旮旯的通货膨胀,要是行人听见 “ 狗咬狗 ” 停下脚步,我会追
加上一句: “ 哇,好靓好靓啊,睇睇! ”  “ 甜不甜啊? ” 行人逐渐向顾客转变。“
甜呀,真个好甜啊! ” 我会咂巴几下嘴巴作出咽口水的样子,顾客便跟着咽起口水
来,捧起那季节原因很难买到了的四个 “ 狗咬狗 ” 的西瓜,或抓起一个 “ 狗咬狗 ”
一磅的柔软蜜桔轻轻捏压,我扯开塑料袋让他们将手里的果菜放进去,他们就完成
了向顾客的最终转变。还有一招很灵,尤其是在周末,那就是见到行人多的时候,
就将事先准备在果菜摊底下的水果,打过蜡的美国橙,阳光地带的红甜苹果,白纸
包裹的山东鸭梨,深色麻皮的育康土豆,光鲜发亮的西红柿,倒垒在各自种类的果
菜上面,好奇好新鲜的行人,就会像蚁群碰见骨头一样,一哄而上疯狂抢购。他们
抢购完后,我和阿丕就扑上去拣出那些腐败或不太新鲜的果菜,扔进果菜摊下的空
盒里,然后马不停蹄地去仓库取货。
  菜部部长阿丕干起货来倒是不怎么偷懒,至少比杂货部部长阿光要勤快,但他
的心眼儿,却比阿光要坏得多。我还在杂货部的时候,就因为他骂我民运分子,跟
他顶过嘴,那时因为我在杂货部,他也不敢怎么样,还听见他在影子面前美言我,
说菜部就需要我这样的员工。后来发生集体虐待鬼佬事件,我就被影子按照阿丕的
意思贬谪到菜部来了。一到菜部,阿丕就给我个下马威,他成功说通影子,把菜部
垃圾房和杂货部垃圾房出垃圾的任务,都垒到我了的头上。但他表面上对我亲热,
下班后要开车送我回家,可我宁愿自己步行回家,他便要我把住址和电话号码给他,
说菜部经常很忙,即使我休息的时候也有可能找我来上班。我说地址就免了,电话
号码我一时记不起来。后来他问过我几次电话号码,我都说忘记了,他才不再问我。
但有一次我发现他跟踪我,我认得他那辆老旧不堪的黑本田,我像电影里的 KGB,
虽然有点慌张,但还是用计甩掉了他。我知道,阿丕设法把我弄到菜部来,就是为
了要整治我,向我显示他手中的权力,因为我在杂货部跟他顶嘴时根本没把他放在
眼里,他一直怀恨在心。阿丕想要我言听计从,如果违背他的意思,他就会想方设
法来算计我。 
  有一天我休息,下午阿丕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人要到我房里来,要我好好招
待并按他们的意思办。我正纳闷究竟是怎么回事,阿丕又怎么弄到了我的地址和电
话号码,窗外就响起了邻屋哈巴狗起劲的吠叫,地下室的小窗户里马上出现了两个
陌生人行走的裤管,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我有点恐惧,不去回应,装着不在里面。
陌生人见没什么动静,等了一会儿便走了。但马上又响起了电话铃声,提起话筒就
听见阿丕在电话线那头,用很友好的口气要我开门,说完全是为我好。我问是不是
他也来了,他说他没来,是别的人。裤管从窗户前晃过,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虽然有点恐惧,但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捣的什么鬼,于是我爬
楼梯上来打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是穿奶棕色长风衣的两个一矮胖一高瘦的白领华
人,我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到里面再跟我说。他们看上去态度还算友好,没有
我想象的恐怖,我便让他们进入了我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就那么一把摇摇欲坠的折叠椅,他们都推让着不坐,他们更不愿意坐
到我摊在地板的床垫上,因为刚才就有一只小老鼠从床垫边沿墙根溜走,被他们看
在眼里。地下室里当然乱七八糟,我来不及收拾,他们搞突然袭击,地下室的脏乱
我就不必道歉了,算他们活该。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儿站,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开始
跟我寒暄。我焦急地问他们究竟有什么事,他们避而不答,只说这世道艰辛,住在
这老鼠横行的地下室里不简单。 “ 有这样的地下室住就不错了, ” 矮胖子说, “ 比
街头流浪的印第安人要强得多。 ”  “ 那倒是,那些流浪印第安人不知道哪一天就醉
死在冰凉的人行道上,唉, ” 拎黑色公文包的高瘦子叹息道。听着他们的话我感觉
不舒服,我有点不耐烦地问: “ 你们究竟有什么事? ” 矮胖子高瘦子互相望了望,
矮胖子扶了扶他的青丝眼镜说: “ 嗯,我们是保险公司的,我叫Adam Woo ,这是
我的名片。 ” 矮胖子递给我名片时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嘴里散发出一种古怪的
烟草气味: “ 很高兴见到你,这位是 Paul  。 ”   “  Paul  Chan  ,很高兴见到你, ”
高瘦子也伸出手来跟我热情地握手, “ 请问你尊姓大名? ”
  我现在基本上是个隐名埋姓的人了,当然不愿意给这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自己
的真实姓名,我随便编了个假名。瘦亚当迅速把我大电视机上的《 Ulysses 》 挪放
到窗台上,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台手提电脑,摆放在倒侧放的电视机上,大概在上面


78 ↓



打我的名字。 “ 慢点,究竟怎么回事? ” 我有点疑虑地问。胖保罗望着墙上我画的
那张大鱼的漫画说: “ 你挺幽默的嘛,哦,是这样,我们是来为你提供服务的,也
许你需要保险。你办好移民了吗? ” 我看着墙上的大鱼心里就有气,我的案子他们
捣鼓了这么久,移民局还没有什么回音,我说: “ 这跟办移民有什么关系? ” 胖保
罗说: “ 如果你没办好移民,你就应该买医疗保险。 ” 瘦亚当说: “ 要是你病了伤
了,住一天院就是一两千块钱,没有保险你就完蛋了。 ” 胖保罗横了瘦亚当一眼。
 “ 办好了移民又咋的? ” 我问。 “ 办好了移民你有社会保险和医疗保险,但你知道
政府不管你的牙齿,你应该买牙医保险, ” 胖保罗肯定地说。 “ 既然有医疗保险,
政府为什么不管牙齿呢? ” 我觉得有点好笑。 “ 这你得去问克里靖。 ” 胖保罗说。
 “ 牙齿是人身上的凶器,加拿大不但讲人道,还讲生物道,政府不保凶器, ” 瘦亚
当笑着说。我摇头说: “ 我牙齿没有任何毛病,不需要什么保险。 ”  “ 是吗?让我
看看你的牙齿, ” 瘦亚当示意我张开嘴巴。
  向瘦亚当张开嘴巴的时候,我想起刚才 “ 出前一丁 ” 里拌了很多台湾产的湖南
豆豉辣酱,自己还没来得及漱口呢,于是我赶忙闭上了自己的臭嘴。 “ 嗨,老兄, ”
瘦亚当做出臭不可闻的样子, “ 你得讲文明搞搞卫生呀,跟潲水桶似的,你虽然没
有牙痛不需要拔牙,但至少得去洗洗牙。 ”  “ 我天天漱口来着,刚才饭后没来得及
漱嘛, ” 我有点恼火地说。 “ 我是说,你至少得去牙医诊所洗洗牙, ” 瘦亚当说。
 “ 我不去牙医诊所,那是吃钱机器。 ”  “ 是呀,牙医确实像你画的这条大鱼,这你
就更应该买牙医保险, ” 胖保罗点头说,好象要买保险的是他自己。 “ 谁也不敢担
保自己的牙齿不出毛病,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牙痛痛死人,你不想让自己痛死吧? ”
瘦亚当说。 “ 谢谢你们对我牙齿的关心,但我不买牙医保险! ” 我斩钉截铁地说。
矮胖保罗跟瘦高亚当交换了一下眼色,胖保罗说: “ 好吧,不买牙医保险,但你需
要买生命保险。 ”  “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买生命保险? ”
   “ 人人需要,没有例外,我和 Adam 都买了, ” 胖保罗解释说, “ 天有不测风
云,人有旦夕祸福嘛,谁知道呢? ” 瘦亚当用沙哑的嗓子认真说: “ 是呀,也许你
哪天被汽车撞死,也许你被人推下地铁站台被地铁压死,上星期还有人被推下去呢,
也许你煤气中毒死亡,也许这地下室起火你来不及爬出去被活活烧死,也许福建帮
或越南帮将你无缘无故杀死,也许你在按摩院里感染了爱滋病去世,也许你哪天吃
方便面放太多辣椒被呛得喘不过气来活活憋死,也许你低头捡笔绷断了血管流血过
多去世…… ”  “ 别那么多也许了好不好? ” 胖保罗又横一眼瘦亚当。我被瘦亚当关
于我死亡可能性的不祥推断惹火了,气愤地说: “ 既然我死了,保险又有什么用呢,
要我的灵魂拿了保险金去地狱花销? ”  “ 你死后你的家人生活怎么办?就知道顾你
自己,保险金可以帮助你的家人度过难关嘛, ” 瘦亚当理直气壮地说。 “ 我不会死!
 ” 我冲着瘦亚当几乎咆哮起来。
   “ 对不起, Adam 只是个直肠子人,没有要故意得罪你的意思, ” 胖保罗轻轻
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 不过你不是神仙,也不是鬼魂,只有它们才是不会死的,你
也不是死人,死人也不会再死了,你是一个大活人,活着的人没有一个是不会死的,
所有的活人都会死去,我和 Adam 也要死的。这确实很残酷,不是吗? ”  “ 不过不
是现在就死,要不就没有人为你办生命保险的手续了, ” 瘦亚当对我说。 “ 死亡也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要死的嘛,纯洁女孩也要拉尿, ” 胖保罗环视地下室,又
上下打量了我, “ 不过你还年轻,离正常死亡远得很呢,买一份生命保险,无忧无
虑地尽情享受生活吧。 ” 瘦亚当也说: “ 想想有多少女人这辈子正等着你无忧无虑
地尽情享受吧,想想这个,买份生命保险不是很值吗? ” 胖保罗望见一只灰色小老
鼠,沿墙根钻进了我床垫与墙根之间的狭缝里,笑道: “ 瞧,你现在多孤独,跟耗
子睡觉呢,嗯,那是女耗子吗? ” 我一下就被 “ 女耗子 ” 逗笑了。胖保罗见我笑了,
就说: “ 你虽然现在很穷,但你还年轻,将来你会发达的,你会是个大富豪。 ”  “
谢谢你, ” 我说。 “ 唉,客气什么, Adam ! ” 胖保罗跟瘦亚当点头示意。瘦亚当
便又开始在电脑上打起字来,他打进了我的门牌号码: “ 请问你的邮政编码? ”  “
别填表了,我不买任何保险也会生活得无忧无虑的, ” 我不告诉他邮政编码, “ 我
死了,还有来生呢,怕啥呀! ”
   “ 哎,这你就错了, ” 胖保罗说, “来生什么的全是那些宗教骗子的昏话,要
真有来生,今生也就无所谓了,那我们这些保险公司就不应该存在,可是不,你或
者你的亲戚和朋友谁亲自见过来生吗?那都是没影的事儿,还是买份生命保险吧,
每月付款额不大的。 ”  “ 我真的不买保险,你们就别浪费时间了, ”  “ 先试一年,
如果你改变主意,不续签就是,Adam ,快打一份合同出来,请他签了就走吧。” 瘦
亚当从黑皮袋里取出一台小型印刷机连接到手提电脑上。 “ 对不起,下午我还有事
呢, ” 见他们仍要坚持,我便不客气起来: “ 请回吧! ” 瘦亚当还没来得及将合同
从印刷机上打印出来,他急了: “ 唉,等一下你过个目签个字就得了。 ” 我去关了
灯,地下室一下就变得昏暗可怕了,瘦亚当也没法打印了。 “ 这合同你签定了, ”
胖保罗压低声音说。 “ 对不起,我不签任何合同。 ” 瘦亚当忍不住叫起来: “ 阿丕
都拿过我们的中介费了,你赖什么,看他不炒你鱿鱼! ” 我横下心了: “ 炒就炒吧,
你们请走! ” 胖保罗要跟阿丕通话,也许由于附近高压电缆的缘故,地下室里手机
信号不好,他要借我的电话用,我坚决制止了他。我脱掉身上的衬衣,露出结实的
臂膀。他们见我真的横下了心,又摆出这付架式,这才乖乖滚出了地下室。
  第二天下雨,唐人街上行人稀少,我在雨中整理摊上的果菜,正琢磨阿丕那小
子会怎么整治我,就见阿丕笑嘻嘻地走过来,往我头发上蒙了个透明尼龙袋,还关
心地问要不要去给我弄个雨衣来。然后他又将一张折纸迅速塞进我的夹克衣袋,说
这儿有雨,快到仓库去看。我心里一惊,难道是影子炒我鱿鱼的批示?影子跟我说
声拜拜就得了,写什么文皱皱的字条啊,阿丕也不做个交代,神秘兮兮地。到仓库
打开纸张一看,原来是一张果菜名单,许多果菜旁已标明了存货数量,我估摸阿丕
是要我为那些未标存货数量的果菜点个数,像什么上海白、生菜、椰菜、芥蓝和油
菜啦,什么香蕉,草莓,红提子,奇异果,哈密瓜,椰子和菠萝啦。我不知阿丕葫
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对昨天生命保险的事他一字不提,却嘻皮笑脸地要我来做他
从来不让我做的点货。
  仓库里的果菜一盒盒垒叠成两米多高的盒柱,它们挤挨在一起组成岌岌可危的
高山。有些果菜已卖空了很多,形成一些纵深的峡谷,有的品种进货少又被垒叠在
里面,它们卖空了就形成很多切入口很小的深深陷阱,而旁边垒叠歪扭的果菜盒似
乎随时可能坍塌。果菜种类或品牌不同,箱盒的大小高矮也不相同,有时纸盒被压
扁了更难点准,而且并不是所有货物都垒放在架板上,有的垒在架板之间的水泥地


79 ↓



上,所以我得小心翼翼地点货,以免出错。有几次险些将盒柱碰倒,凭经常在这里
垒货和取货的经验我才避开了那些危险。
  快要点完的时候,我从狭窄的切入口跨过一个三盒香蕉的墩柱,进入一个由岌
岌可危的盒柱围成的深深陷阱里,周围的盒柱向陷阱方向有点异样地倾斜得利害,
点货时偶尔碰到周围的盒柱,它们就危险地摇晃。我胆战心惊地点完里面的鸭梨,
正跨越那一墩香蕉盒要出来时,后脚底踩在软溜的东西上面,突然一滑,身子向后
倒进深深的箱盒陷阱里,周围本来摇晃的盒柱突然向陷阱倾倒,相互支撑成一个快
要坍塌的盒洞,我则一只脚搁在香蕉盒墩柱上,身子被曲在狭小的盒洞里不便
动弹,连喘气呼吸都有困难,稍一动弹,盒洞顶壁的箱盒就滑移,可能掉下来将我
埋葬。
  我发现,刚才滑倒我的是两根剥得半开的香蕉,盒洞里有几个纸盒的盒壁折皱
得利害,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刚才倾倒时造成的,难道有人事先故意将纸盒压折成这
样,以便减少纸盒这一侧的承受力,使盒柱更容易倾倒吗?这使我联想到了盒柱异
样的倾斜可能也是有人故意做成的,地下剥得半开的两根香蕉更没有存在的理由,
我还联想到昨天生命保险的事,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难道是阿丕捣的鬼,要加害
于我?不是他又会是谁呢?难道是菜部的阿波、阿霞或者阿婆?我像只屈困在快要
坍塌的盒洞里的受惊野兽,不能也不敢随便挪动身子,我等待有人进来给我解围,
等了好一阵,没有人来,盒洞却越来越压缩,越可能倒塌,如果盒洞倒塌下来把我
压在洞底,成吨的果菜真能把我压死,至少压残。
  在危险的盒洞里,我听见仓库外屋檐的雨水细细坠落,更远地还传来微弱的唐
人街闹市的喧哗,想到自己在这既宁静又喧哗的雨天里可能死亡或者致残,我感到
刻骨铭心的悲伤凄凉,脑海里浮现出那次中途站疯狂旅客从丽莎和我受伤的身上踩
过的绝望景像。
  我不能死呀,我还盼着把美和儿子接过来,过美好日子呢。我不能死,我正站
在世界大舞台上,向世人演一出战略进攻的人生大戏,在战略的节骨眼上,我不能
在昏暗中悲惨死亡,不能悄无声息地凄然致残,不能在台前台后有任何些微闪失。
我是一位正靠后三局扳本的乒乓球运动员,在这后三局中我不能失败一局。我是一
位远征的拓荒者,在拓荒的地方,呆下来就是胜利。我不能死也不能伤残,我要保
证呆下来,这一次我不能够失败。我要呆下来,立稳足,干一番文学美术创作和理
论探索的大事来。我最清楚地知道自己,我不是蓝领也不是白领,我是天生的自由
职业者,我是天生的画家、作家和诗人,我不能将自己的才华白白浪费和糟蹋。死
神,你不能现在就要了我的命,给我几年时间立足,让我和我的家人过上好日子,
再给我十几年时间静心创作和研究,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要小说一本一本地写下去,
写它十几本,我要油画一幅一幅地画下去,画它几百幅,我要诗歌一首一首地写出
来,写它几部诗集,我要学术著作一本一本地写下去,写它好几本,我还要创作自
己喜欢的其它形式的艺术,电影剧本和小电影。死神,你不要现在带走我,我还有
很多的事业没有完成,我会好好珍惜生命,我知道人生苦短,有机会静心创作和研
究的时间更短,我会集中精力,写长篇小说,画油画,写诗和写专著。
  在危险的盒洞里我嘶声叫喊,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也没有人偶尔进来取货,盒
洞坍塌的危险伴着死神咚咚的脚步声分分钟逼近。我豁出去了,反正是死是残,我
把踩过香蕉的左脚费劲慢慢往身后移伸,配合双手运气用轻功抵压盒洞壁提升身体,
我终于将脑袋升过了搁在香蕉盒墩上右脚的高度,在我将脑袋继续往前上方运动的
时候,盒洞壁收缩得更利害了。一盒哈密瓜突然掉落到我的左肩头,洞顶哗啦一声,
箱盒位移,挤小了因掉落箱盒形成的窟窿,吓得我浑身僵硬了一阵。接着我小心翼
翼地将肩头上的哈密瓜盒轻轻放落阱底,又用手压洞壁支撑身体,慢慢将左脚移到
哈蜜瓜盒上,然后保持静止,养精蓄锐,但盒洞壁压缩得越来越小了。我空洞的脑
海里忽然浮现出哈姆莱特的悲剧形象,我明白,抛弃哈姆莱特的延宕,也许还有避
免悲剧发生的一丝希望。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s  not  a  question    ! 我屏足
气,手脚并用向前奋力一跃,身子刚刚跃出陷阱,沉重地摔倒在仓库淤泥湿漉的水
泥地上,就听到 “ 轰隆 ” 一声,盒洞坍塌,沉重的果菜箱盒挤压跌落下来,像发生
一场大地震。
  我从肮脏的水泥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冒雨哆嗦地走到果菜摊,这时我才想起手
里攥着淋湿的果菜名单,我把名单递给看上去惊讶万分的阿丕,名单上还有几种果
菜没有点数。抑制不笑的阿丕故做惊讶地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直想一掌砍在他的
喉节上,结果他的性命,这时我又想起了哈姆莱特,想起了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s   a   question   。 想起了我还没有完成的十几本长篇小说,几百幅油画,几本
诗集和几本学术著作。我还仿佛听到你在喇叭里叫我的蓝领名字,要我去给你装袋,
我厌恶地看一眼假惺惺的阿丕,落汤鸡似地哆嗦着走进有点空荡的超市,你的收银
台前空荡荡的,阿花的收银台前也只有一位顾客。那么刚才喇叭里你要我帮忙装袋
的声音,一定是我的幻觉了,我赶忙悄悄将目的地从收银台改换成洗手间。
  想变成飘忽的缩影晃过你眼前,失落的魂魄却逃不过你明亮的眼睛,脏湿的我
使你惊愕的红唇张裂成无底的 “  O ” 形。你真诚的询问磁力般改变我迷乱的航道,
让我来到你古化石般诉说故事的收银台前。在飘雨的唐人街上,狠狠地摔了个跟斗,
我说的时候眼睛里出汗,你却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回答。你这尊收银台里活动的雕塑,
终于绕过古化石,带一卷卫生纸和一个菜篮,来到我失落的孤独魂魄前。你同情地
用纸为我擦去衣服上的污泥,阿花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湿透的我冻得像磨坊里哆嗦
的老糠,你的手则像根火药十足的火材,磨擦中燃烧着我冰鱼般的僵硬皮肤。热望
的摩挲是冰与火永恒的舞蹈,在安大略湖畔超市明亮的厅堂里徐徐进行。当摩挲的
舞蹈跳在我右边的肩头、手肘和大臀肌上的时候,我咬住嘴唇才没有裂起嘴来。菜
篮里盛积起揩擦的脏纸,你说我可以换一个尼龙袋了,我一时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直到旁边的阿花再一次哈哈大笑,我才想起头上阿丕给我带上的透明塑料袋,你将
它扔进菜蓝,往我的脑袋套上印有超市广告的购物塑料袋。
  阿波匆匆进来,把我叫到店外守摊,他要跟阿丕到仓库去理货,他说不知怎么
搞的,仓库里像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雨中菜摊前我一边削油菜,一边嚷嚷“狗咬狗,
狗咬狗”,稀疏的行人很少停留下来看我整理好的油菜、芥蓝、生菜、红萝卜、鸭
梨、苹果、草莓和青提子,这些从加州佛州或者安省温室泥土里掀拔出来,或者从
阳光地带和五大湖区果树上采摘下来的鲜嫩的植物尸体,在横亘于太平洋大西洋间
新大陆的唐人街菜摊上,沐浴着太平洋大西洋冷暖气流交锋面冷凝降落的淅沥冬雨,
鬼眼般映照出多伦多灰蓝天空,唐人街繁杂的广告牌,来去匆匆的私家车和稀疏倦


80 ↓



厌的雨中行人。影子从仓库那头飘过来,晃过我的身边,游荡进店门里,它望我的
眼神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怒火。阿丕和阿波冒雨各推一车水果走过来,阿波对我说:
 “ 你好蠢!不想干,搞翻滴果菜做咩事啧? ”  “ 宾个话我不想干?果菜不是我故意
搞翻嗝! ” 我扔掉油菜,一刀捅进我面前的纸盒,眼睛瞪着一旁冷笑的阿丕。
  喇叭里又响起你叫我去收银台的声音,我怀疑跟上次一样只是自己的幻觉。像
为了证实刚才你的声音只是幻觉,我脑袋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耳鸣,与嗡嗡的背景
音共鸣的蛐蛐儿们的尖叫,盖过了中区唐人街闹市的喧哗。美说她在一次震耳欲聋
的春节鞭炮声中患上了耳鸣,耳鸣从此折磨着她,没有停止。她对我的 “ 一般说来
耳鸣是人人都有的正常现象 ” 的解释感到愤怒。她的愤怒,使我从小就持有并被周
围人反复支持的这一解释,遭到了我自己的怀疑。我查阅《辞海》,上面的解释是:
耳鸣,由于听觉器官病变所产生的异常声音感觉。可分为主觉性耳鸣,多为高音调,
低音调或各种嘈杂声,和他觉性耳鸣,为耳周邻近部位传声而来的耳鸣(如血管搏
动、血液涡流等)。我还没有去查阅医学专业方面的权威书籍来加以证实,按照《
辞海》的解释耳鸣是一种病态,但我一直对自己的耳鸣心安理得,因为我把它看作
正常现象,不把它当作病态。
  我私下里觉得,正常耳鸣也许是耳朵接收到正常声波波段外的波的感觉(如电
磁波、正常声波频率段外频率的声波、电信号、射线、光波、血液涡流产生的波等)
,这些波作用于人的耳朵,但因为它们的频率大于或小于人耳正常接收声波频率段,
处于一种隐性状态,人们平常感觉不到,只有受到特殊刺激或耳鸣意识觉醒的时候
才会感觉到这些波的存在,感觉的方式便是耳鸣。在我想到耳鸣的时候就有了耳鸣,
我意识到耳鸣就有耳鸣的存在。当我想到耳鸣的时候,我控制不了耳鸣,耳鸣自然
产生,也不因为我希望耳鸣消失而消失。我越是希望耳鸣消失,越是意识到耳鸣,
耳鸣越是更加坚定地存在,直到我不去想耳鸣,无意中彻底忘却耳鸣,耳鸣才会在
不知不觉中消失,而当我意识到耳鸣消失的时候,耳鸣已经回来了。所以我永远也
不知道耳鸣究竟在什么时候开始消失,就像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真正
睡着了一样,当我意识到自己开始真正睡着了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当睡眠意识醒
着的时候,我才能意识到自己真正进入睡眠,而当睡眠意识醒着的时候,那就是醒
着的,不可能真正进入睡眠。耳鸣意识沉睡的时候,耳鸣可能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
耳鸣意识醒来的时候,耳鸣翩然而至,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耳鸣问题在我脑海里搅和,蛐蛐和蝈蝈浮躁的声响此起彼伏,在这喧嚣的耳鸣
声中你出现在我的身旁,你噘起圆润的嘴巴恼火地问我: “ 点解听到广播不去收银
台? ”  “ 我耳鸣来嗝,以为你的声音只是幻觉,你是幻觉吗? ” 我伸出手去摸她的
臂膀, “ 你不是幻觉嘛。 ” 可我心里却喃喃地说: “ 其实你还是我的幻觉,小妹妹。
 ” 雨点打湿了你柔嫩臂膀上的丝绸衬衣,我问: “ 你找我帮忙装袋吗?今天下雨没
什么顾客呀。 ”  “ Dolly   刚刚在收银台等你啧。 ”  “ 咩事? ”  “ 不知啊,乙旮你去
办公室就知咯, ” 你皱起善感的眉头望了望下雨的天空,迈着你飘逸的舞步绕过滴
水的果菜,在唐人街阴郁的天光下走进了超市。
  办公室里传来影子与洋娃娃争吵,以及老板娘从旁劝说的声音,我踌躇在虚掩
的门前不知该进该退。我听见老板娘说: “ 真不该告诉你听,上次调他到菜部,你
也闹得不可开交,你点解呀,真格中意奎? ” 洋娃娃说: “ 宾个中意奎啊?只是要
你们莫炒奎啧。 ” 老板娘说: “ 炒鱿鱼的事店子里经常发生咯,你慢慢会习惯的呐。
 ”  “ 我就是不要你们炒奎鱿鱼嘛, ” 洋娃娃撒起娇来。影子吼道: “ 宾个是老板,
你还是我?! ”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谈论的是我,原来是要炒我鱿鱼,他妈的!我
正准备往回走,洋娃娃忽然打开门想出来,见到我来了,脸 “ 唰 ” 地变得通红。影
子气愤地问我为咩不想干了,为咩故意弄塌果菜。我问是阿丕这么说的吗?影子没
有回答,只问点解。我愤怒地将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影子
却不太相信,老板娘也将信将疑,洋娃娃要我勒起湿透肮脏的衣袖,看我手肘上的
伤痕。洋娃娃和影子为我的话的真伪问题激烈争吵起来,老板娘只好要我先出去干
活,说他们考虑好再告诉我结果。这样平白无故地等待判决让我感到痛苦,我真的
很想一走了之,只是想到了收银台后的你,我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耐心等待。散工
时影子找到我,说今天只是误会,要我安心干活,它不会亏待我。
  日子一天天感觉漫长地度过,我心里仍然不能够原谅阿丕。有一次寒风吹来一
张白纸片,飘落在阿丕的领口上,阿丕不认得上面的英文字,拿过来问我。我如实
翻译给他听: “ 从大西洋到太平洋整个大陆沉浸在罪里面,罪恶的人啊,等待末日
审判的到来! ” 阿丕听了我的翻译,脸色变得惨白,他怀疑地望着我,叫唤隔壁药
材行的阿甘。阿甘从药材桶里抓一把花旗参走了过来,阿丕问他纸片上究竟写的什
么,他看了看纸片。 “ 鬼英文!不识啊,你识咯,咩意思啊? ” 阿甘递纸片给我。
我又照旧翻译了一遍,阿丕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阿甘笑着说: “ 鬼佬神经兮兮,莫
理答格呐。 ” 阿丕拉住一位系领带的华人问纸片上英文的意思,领带顺口就翻译了
出来: “ 大西洋和太平洋间的大陆淹没在罪恶里,罪人啊,等着末日审判吧! ” 阿
丕接过纸片,浑身颤抖。 “ 阿丕,你不信鬼基督教格嘛,唉,莫理啊, ” 阿甘将几
根花旗参分别塞进阿丕和我的衣服口袋里, “ 回去泡点参茶喝,包你们打炮。 ” 然
后他从果菜摊上抓起两个桔子塞进自己的口袋,大摇大摆地回到药材行前卖药去了。
  过了些日子,阿丕口里渐渐有了上帝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对我的态度也好
多了,似乎还有点怕我。他跟我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罪孽、救赎和今生来世的时候,
我就拿轮回、不杀生、人之初性本善之类跟他捣乱,把他搞得糊里糊涂,无法再跟
我把基督教教义谈论下去。于是他去抓住顾客聊耶稣基督,有时他找错了人,对方
就避瘟疫般躲开他。他找对了人的时候,对方会跟他站在果菜摊前大谈失乐园、下
地狱、犹大和撒旦,急得我在旁边背地里骂娘,因为这时候叫卖、加货、理货和去
仓库取货都变成了我个人的事(阿波因为生意淡下来被炒了鱿鱼),他们还站在果
菜摊前碍手碍脚,顾客也不方便来买他们身边的果菜。我借故加货将他们赶开,他
们便在人行道上生了根,直要对方突然想起自己耽误了跟一个女人的约会,或是一
场财产官司,他们才会依依不舍地匆匆告别。阿丕对基督教越来越着魔,他卖蔬菜
水果的时候不会忘记推销自己的基督教教义。阿丕去跟药材行阿甘谈基督,阿甘就
破口大骂鸡巴上帝,骂基督教是鬼佬为自己吃人造出来的漂亮幌子。
  眼见基督教把心眼虽然坏,但还算勤劳的阿丕,改造成了心不在焉、懵懵懂懂
的懒散家伙,我心里就发急,因为我要冤里冤枉多干很多活儿。这还不算,我还得
听他跟顾客们一天到晚翻来复去地谈什么原罪、地狱和魔鬼,直把我听得烦腻透顶。
为了解西方文化,上大学的时候我手头就有了袖珍本中文《新旧约全书》,我对《


81 ↓



新约》的说教不感兴趣,《旧约》前半部的故事还有点意思,但我也是从文学意义
的角度去欣赏它们的,像上帝创造男人和女人,伊甸园,诺亚方舟和巴别塔等等,
我都觉得有点诗意。不过谁要是把基督教的原罪、救赎和下地狱之类对人类的恶毒
诅咒真当回事儿,那他肯定是疯了,如果还没有发疯,那也跟发疯差不离,也许有
一天会真的发疯。
  腻烦听阿丕跟顾客的基督教说教,我就自我调剂,津津有味地琢磨果菜摊上的
蔬菜水果,这是我在杂货部难以做到的,杂货都是些存旧甚至物理变形了的东西,
像一包包的花生仁、金针菜、方便面,一盒盒的温莎盐、炸鸡粉、阳江豆豉,一罐
罐的豆豉鲮鱼、椰子汁、水豆腐等等,哪里像菜部的果菜这样鲜采鲜卖,看起来赏
心悦目的。看看这些笔挺透红的胡罗卜,油光发亮的黄瓜,满身牙齿的玉米,尖头
利爪的芦笋,霸王雕弓的香蕉,饱满欲滴的柿子,结实丰硕的苹果,柔韧圆润的西
红柿和肉瓣拱凸的南瓜,就想站在人行道上打李小龙闻名天下的啼猿拳。再看那喷
水洒落在刚出箱的蔬菜上,像雨后池塘里新出的荷叶,晶莹的水珠映照出大唐后裔
栖息地的繁华。摊上大白菜散发出生叶的气息,那是我最喜欢的蔬菜,可父亲说大
白菜叶绿素少,要我吃叶绿素多的蔬菜。父亲还借题发挥,说过一句我牢记在心却
一直没有弄明白的文皱皱的话:情人黄土地和蓝海空,热恋时黄蓝就调和成长满大
地的叶绿,冷漠时蓝黄就退色成落满大地的叶黄。
  想要少听阿丕蹩脚的宗教唠叨,还有一招,就是频繁离开果菜摊去仓库取货,
偷偷来几招自己瞎编的迷魂拳,把摊边叫卖的活儿扔给阿丕,提醒他去扯着嗓子一
个劲地狗咬狗。我倒真的更愿意去仓库取货,不但因此可以躲避阿丕的宗教唠叨,
还可以歇一歇声嘶力竭的狗咬狗。 “ 狗咬狗,狗咬狗,狗咬狗…… ” 扯气似的叫声,
能从唐人街这头传到唐人街那头,这气一天扯下来,还真喉干舌燥,嘴唇枯裂,比
去仓库取货更让人精疲力竭。
  推着叠满果菜的手推车,行走在扑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中,我感到无比欣喜。我
热爱雪花,热爱满天飞舞在空中的晶莹雪花,没有什么天气比下雪更让我感到激动。
我们那地方虽然是江南,过去雪还是下得很大,我喜欢带小妹妹去野地里堆雪人,
让雪人带上稻草人草帽,背上烂席做的蓑衣,使走家串户的行人感到惊奇。随着臭
氧空洞的扩大,地空温度的上升,后来越来越少见下雪了,有时候几年看不到一场
大雪。早晨醒来,要是看见窗外的天空飘满雪花,我会从床上欢跳起来,穿好衣服
跑进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在雪地上打几个滚,撒一泡尿,往附近的一口弃井里猛掷
雪球,打击得井底深水反跳,使自己的脸孔和飞雪的天空,分解了浮荡在靶标似的
起伏水面上。
  这是我来到加拿大后的第一场大雪,雪片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偶尔有一
束金色的阳光,穿过西边天空的裂穴投射到空中翻飞的雪花上,将它们照射得晶莹
透亮,这时候我就沙哑着嗓子高唱一曲崔健孤独的《假行僧》: “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 或者是热血沸
腾的《大刀进行曲》: “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 。我来去取货的车辙和
脚印是碾压在雪地上的五线谱,即使我不唱出声来,看着这些渐渐被雪花覆盖模糊
了的五线谱,我的心也会放声歌唱,在歌唱中陷入忘我的玄思妙想。
  现在灰暗的雪花像密密麻麻的飞虫从北美雪白的天空飞落下来,天地缩小在几
十米视距的半圆里,半圆外的世界消失在浓雾般的大雪中,扑面的风雪使我无法睁
大眼睛和正常呼吸。仓库屋顶上的风雪像撒哈拉沙漠上的白色风沙,一股股吹飘下
来,吹飘下来的时候像不停吞吐的白色火焰。这场大雪下得突然,市政厅还没来得
及铲雪,大街上覆盖了一层白雪。雪白的地面,雪白的屋顶面,雪白的篱笆顶线与
雪白的天空呼应相连,从雪白天空飘落下来的白雪将我与深色红青墙、篱笆、广告、
树杆枯枝、高压电杆和纵横交错的电线之间的空间感,动态迷人地衬托了出来。飘
落的冰凉雪花粘上了我的头发,眉梢、睫毛、肩膀、衣袖、前襟、裤腿和鞋面,融
化在我的鼻头、脸庞和手套上,飞窜进我的眼睛、耳朵和脖颈里。我抬起头张开嘴,
让冰雪飞进我的口腔,消融在上颚和伸展开来的敏感舌头上,品尝迭飞的冰甜雪花,
想象收银台后你的魔鬼身材,陶醉在深埋心底的云梦里。
  强大的寒流从白色极地席卷西北地区,横扫哈德森湾,戏剧性地侵入安大略湖,
多伦多市接连几天的凛裂寒风刮肿了我的耳垂,我整理果菜的手指也变得有点麻木,
都快要单手抓举不起哈密瓜了。阿丕却高兴地说,天气冷起来老板就会来吩咐将蔬
菜移进店内,也会叫他进店照管蔬菜。他拿起一根指节长短的小胡萝卜冷笑地对我
说: “ 你就企在店外看水果,冻成缩头乌龟咯。 ” 当我的湿手套冻粘在手推车的铁
杆上,老板娘过来吩咐将所有蔬菜搬进暖和的店堂内,挤在小蔬菜的区域里,并要
我负责照管,阿丕则仍然留在店门外照管水果。阿丕说应该是他进去照管蔬菜,他
说他要去见老板,老板娘坚决地说,这也是老板的意思,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店内。
 “ 下地狱嘞!你地全家和里间超市! ” 阿丕气得压低声音破口大骂,骂完就划十字
说 “ 阿门 ” 。
  想到可以不要再一天到晚听阿丕的宗教唠叨,我高兴得心里暗叫阿弥陀佛。后
来才知道,让我进店堂内照管蔬菜是洋娃娃的主意,影子和老板娘都只好依着她。
我跟洋娃娃道谢时,她别开话题谈起她的老豆,然后又甩出那句英语口头禅:“ He 
  always  drives  me  crazy  。 ” 影子在店里来去匆匆,仍然蒙胧模糊得可以,只是我
发现它闻嗅货物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慢不经心了,甚至闻它最喜欢闻的冰柜里
的母鸡屁股也心不在焉,它的身影里越来越隐含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好象从天然大冰箱回到了温暖人间,我不要站在寒冷得令人发抖的人行道上
整理果菜和声嘶力竭地 “ 狗咬狗 ” 了,从小菜摊到仓库取货,露天里只几步路,有
些蔬菜仍然要去仓库旁的货车上取,那也远不了几步。外面冰天雪地,我不在阿丕
身边,他真的很难抓到人听他的宗教唠叨了。
  我站在店内菜摊上,可以看到阿丕在飘雪的店门外的水果摊遮棚下冻得瑟瑟发
抖,隐约看得见他的嘴唇在不停张合,我知道那不是他在 “ 狗咬狗 ” ,那是他在上
帝面前失魂落魄地狡辩。这些天顾客稀少,仓库里的水果却卖得不慢,阿丕自己出
一些整箱整箱的据说是冻坏了的水果,压在纸盒墙的底层。我总觉得有点异样。不
过以前影子也教我们把一些我看上去不太坏的杂货和果菜,整箱整箱地当垃圾出了,
影子见我心疼还笑着说: “ 新手都舍不得,但是差咯卖不出,还影响生意,知不知
呀? ”
  的确,到超级市场来,到加拿大来,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浪费,小时候听说外
国资本家将牛奶倒进大海,很不理解。现在来到加拿大,仍然不习惯这类倒牛奶式


82 ↓


的举动,瞧瞧鬼佬们将成千上万吨的粗盐,抛撒在全国人车活动的露天里,试图消
灭严冬结冰的自然现象,保持人车与地球之间足够的磨擦力,就觉得,鬼佬们其实
用不着害怕从这颗星球滑落进无垠的太空里,成为胡乱飞行的太空垃圾。中国和世
界许多地方,人们要吃到盐都非常困难,许多人在缺盐中水肿乏力呢。再瞧瞧鬼佬
们将成千上万吨上好的可食用南瓜,雕琢成镂空的厉鬼,吓退各路恶魔,保护千家
万户的鬼崽子们。电视里还看见欧洲鬼佬们拿成千上万吨西红柿相互投掷,一条条
大街流淌成一条条西红柿河。可中国和世界许多地方的人们还吃不饱肚子,生活在
可怕的饥慌中,非洲大地上饿殍遍地。也许,阿丕自己出整箱整箱的垃圾,只是按
照影子惯常的规矩做而已。
  但想到以前阿光对影子不满的时候,可是真地将我们卖得正好的整箱豆豉鲮鱼
当垃圾出了,现在杂货部和菜部的垃圾仍然归我出,所以对阿丕自己出那些整箱整
箱的纸盒,我心里总有点不安。但我又觉得,还是信任为重,阿丕是菜部的头,他
出的纸盒又压在纸盒墙底,要去查证肯定得将纸盒墙掀个底朝天,所以我只能为他
可能的胆大包天的举动捏一把冷汗。那堵雪夜里亍立街头的纸盒墙像一座令人恐怖
的立式坟墓,坟墓中也许埋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这是真的,我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人人都带着不为人知的大小秘密走进坟墓,无论惊世骇俗还是平淡无奇。已有
和将有的坟墓与坟墓替代物,是埋葬人类所有秘密的终极地。
  从店堂内菜摊过道,还可以看见活动在古化石般赭色收银台后面,跳着由收银
动作提炼而成的太空舞的熠熠生辉的你,这使孤寂漂泊的我,感到掩抑不住的快乐。
自从被影子贬到菜部店外的果菜摊,每天上班我就只能在进店从事 “ 进出口 ” 生意
的路上见到你,跟你点头微笑打招呼。你是这沉重生活里舞蹈中的太阳,我需要温
暖的时候,就象慧星一样出现和消失在你面前,我是被你巨大吸引力维系在这超市
的太阳系里的。他们说,你有让人迷魂的魔鬼身材,他们说得不错,小妹妹,你已
长大成人,任何形式的服装都已遮掩不住你光芒四射的女性魅力。你不是那个用细
长手指抓戳破湛蓝天鹅绒,好奇偷窥时光之箭的女孩,你是那支时光之箭,你是那
挡不住的诱惑,你是地中海沉船岛上的塞壬,你是太平洋急速旋转吞噬的暴风眼。
他们心底里对你感到害怕,但我不害怕你,在你的光环里我体验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我从店外搬进了店内,可以天天站在店内蔬菜摊的过道上沫浴你的光芒,
这可能是目前我生命存在的意义。我利用和创造各种机会活动在蔬菜摊的过道上,
取货放在过道边的菜摊底下,站在过道边的盒柱旁用裁纸刀做上海白或者花菜,以
魔术师般的高超手法,往菜摊早已垒得小山般的各样蔬菜上,添放更多的蔬菜,有
意无意地整理摊上并不太凌乱的各种蔬菜,帮过道上稀疏的顾客扯起透明的塑料袋,
装成不经意中看收银舞蹈中的你,透过店内不太新鲜的空气远距离感受你充满青春
活力的生命气息,在我不时遁入的白日梦里超越世俗的社会性规定与你在一起。
  幸好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没有人来嘲笑我,来伤害我的感情,
甚至连你都不知道,确切地说是你依附其身的阿贝也不知道这一点,也许有一个人
有所觉察,那就是蹶子事件后再不对你动手动脚的阿花。甚至阿花都未必觉察,只
是那次事件后她受到了老板娘的警告,不敢再放肆。老板娘在阴暗顶楼的反光玻璃
背后像闭臭了嘴巴的上帝,只是她不能全知全能,她已经有点老眼昏花,那个被揍
得半死的鬼佬的夹克里并没有搜出老板娘指控的冻虾。我曾听见影子压低声音喝斥
老板娘: “ 以后看准点哪! ” 老板娘辩解道: “ 我看准咯。 ”  “ 点解搜不出啊,”
影子摇了摇头, “ 里次如果奎不是高买,我地就要小心点嘞。 ” 我担心鬼佬也许会
像电影里一样,率领一班持左轮手枪和自动步枪的家伙,回来进行凶残的报复,可
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影子还在店子里不停地恍惚,店员们也没有谁被碰半根
毫毛,只是我觉得这间超市从此蒙上了阴影。影子和老板娘也没有以前那么有兴致
了,店里有些事情变得有点异样,这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我希望这只是自己的多疑,
希望一切其实都很正常,那些变化不过是寒冷的原因,每年冬天都是这样,将蔬菜
摊搬进店内,在仓库旁放蔬菜的货车上用煤气罐烤炉加热,年底影子跟那些催付款
的供应商玩捉迷藏。    
  我在蔬菜摊旁的过道上做深度白日梦,在白日梦的脑海里写我的小说,脑海里
的小说比我笔下的小说要放开得多,脑海里的小说是我最好的小说。其实写小说只
要抛开枷锁释放禁锢的自我,其实再疯狂的句子凝结成可视的文字后,也没什么可
怕了。不用害怕过头,根本就不会过头,在文学创新的领域里没有疆界。抽象来看,
文学写作本身本质上是一种文字冒险,文字冒险的时候脑袋不会因此搬家。连文字
冒险都不敢,还能冒什么险呢?干脆就不要活了。而且这已不是仍然陷在凶险文字
狱中的旧大陆,在这法治的新大陆,文字冒险的结果顶多不能出版,没有法律来根
据作家没有发表的文字冒险的文学作品,判他终生监禁。作家所要做的就是不要受
制于那些已经建立的文学成规,虽然有一天后来人也会将作家的小说方法扫进文学
成规垃圾堆。在小说出版之后,作家没有必要对自己的作品说三道四,那是评论家
的份内事,是他们的饭碗,他们也要吃饭,为什么要去抢他们的饭碗?至于评论家
怎么说,那是评论家的事,他们或严肃或游戏或惊喜或愤怒,或鄙夷或佩服或囫囵
吞枣或千刀万剐,嘻笑怒骂都由得了他们。我将代厨时雕刻在厨房碗柜里的佛句稍
做改动,当做自己的座右铭:评者狰狞,作家无言。
  当我一边照管蔬菜一边偷看你,还一边在脑海里写我的小说,我就完全把现实
和梦幻,理性和非理性,都搅和在一起了,在这几乎忘却自我的时候,我才有了寻
回到自我的感觉。这时候我感到自己跟现实中剥离人性的超市运营活动格格不入,
好象自己是从天上下来的人,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在这唐人街超市里我没有一点归
宿感,我感到自己背上有一对翅膀藏在夹克下面,随时可以脱掉夹克展翅高飞,我
之所以没有飞走是因为我在这里能够跟你在一起,你是我超然于现实的生命的寄托。
在我进入小说构思或创作的意境,生活在小说中的时候,是我最满足的时候。有时
我几天几月或半年一年都生活在一种小说创作意境中,我正写的这部长篇小说,就
是在参加出国英语培训班的时候,在大树参天的幽静校园里孕育和起头的。一天夜
晚,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脑海里闪现出夜色中破土而出,既像大树又像巨大蘑菇
的,痉挛挣扎的手的意象,这巨大的意象深深触动了我的心灵,使我感到浑身颤栗,
我快步走进图书馆,不顾一切地开始写起这部长篇小说来。
  我起劲琢磨你收银舞蹈的时候,阿霞也许会不合时宜地用村妇的粗涩嗓子,叫
我去帮她把做好的香菜抬到摊面上来,或者去仓库帮她从高危的盒柱林里搬取出她
要的香菜盒。现在她随时要我帮忙,理直气壮得像只发情的母牛,她的理由是帮我
在小菜摊垃圾房做垃圾,而我并不想,也没有叫她那么做,我婉言劝拒过几次她都


83 ↓



不听。只要她也跟进小菜摊阴暗的垃圾房,我就无法集中精力通过文学语言思考哲
学问题,一个人不能两次过同一条河以及我思故我在的哲学命题,便仍然是干巴巴
地枯燥无味,她粗俗的痞话甚至能扰乱我的内分泌,改变我身体局部的物理性质,
使滑润的流体从柔软的管道里轻轻溜落。谁要是在偏僻的鬼旮旯里碰上阿霞这样一
个满嘴男女性器及其附属关系,天真和愚蠢得令人发抖的半老徐娘,而没有犯暴烈
的两性错误,那么他也许存在某些方面的协调问题,而我正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
这使我怀疑到自己是否已经未老先衰。阿霞在昏暗中用粗鄙的色情话语将鬼旮旯演
变成阿拉伯国王的豪华帐篷和遥遥无期的朝圣长路,让我在头脑哄乱浑身热血沸腾
的状态中产生徒劳的挫折感和疑神疑鬼的焦虑,为此我不由自主地怨恨阿霞也就不
完全是因为我发疯了。在她不是因为幽默而是因为愚蠢引我发笑的痞话中,她最喜
欢穿戳附会的是把她老公的性无能或者阿婆隐密的性亢奋引经据典地摆晒出来,她
还荒诞到向我要几根卷毛,说她会把它们拴在自己的卷毛上,这样她就能保证到达
要死要活的天堂,而不在乎老公究竟是活穿山甲,还是死桑蚕了。我当然没有傻到
真的向她提供我的卷毛,我不是舍不得自己身上卷曲的毛发,把它们当成千年修行
的结果,只是阿霞傻话多多,更离奇荒诞的呓语她也说得出口,我不想把她的话当
真,她曾经还拿来避孕套向我要一滴天上的水呢。
  在这个乱哄哄的超级市场里,说不定还真有一位女性喜欢我,不是这满脑子胡
思乱想满嘴巴与非门的阿霞,不是指关节粗得敲门的假女人阿花,也不是你依附其
身的阿贝,阿贝总是笑眯眯地面对大家,不像物质世界现实里的女孩,倒像下凡的
天使,纯洁得叫人发抖。喜欢我的,是那胖乎乎爱发牢骚,丰满得快要滴油的影子
的女儿洋娃娃。洋娃娃的外形使我联想到莫泊桑小说里的羊脂球。有时洋娃娃趁影
子去押货,又要我上顶楼取货,为收银台换塑料袋和收银纸带。顶楼里现在有点空
荡了,原来堆了很多积压几年十几年的杂货,差不多都已卖光。空荡的顶楼里凸显
出那些塑料袋和收银纸带,那把老板娘坐在上面窥视超市店堂的长沙发,那张现在
摊了绣花被的双人床,双人床旁的锈旧保险箱,保险箱上的圆罩低瓦台灯,台灯光
柱里洋娃娃的宝贝皮箱和皮箱上等待开启的孤独锁孔,这一切都使我产生一种莫明
其妙的恐慌。洋娃娃不像以前在床上翘屁股数硬币,也不从皮箱取衣服试穿给我看,
只是跟我一起坐在老板娘那把软绵绵的长沙发上,什么也不说,呆呆地透过顶楼矮
窗的玻璃,看灯光明亮的超市厅堂里堆满货架的食物,来去匆匆的稀少顾客,和看
上去仍然忙碌不停的员工。
  长长的顶楼矮窗宽银幕里正上演一曲唐人超市的大戏,稀少的顾客提不起精神,
盯住食物的眼睛却放射出光芒,还有那一双双抓起食物的手,在日光灯下闪现出本
能的贪婪。杂货部阿光在深冬里不再像以前大汗淋漓的配种公猪似地来回冲刺,现
在他只是做出忙碌的样子,在货架间来回游动,他对老板把我调到菜部使他不能偷
懒,看成是对他的惩罚,因此耿耿于怀。肉部杀人没偿命的阿钢,扛一边冻猪扔在
大塑料盆里解冻,又将盆里已经解冻的一块边猪,摆到切割机台面上,熟练地将边
猪切割成几块,放进阿军的盆子里。阿军则取过来,用刀三下五除二地刮皮去骨,
分类条割猪肉,摆放进暗中装了红灯,使猪肉和牛肉看起来永远新鲜漂亮的陈列冷
柜里。冷柜里分门别类地摆放着猪肉牛肉以及猪牛的杂碎,猪牛的前腿肉、后腿肉、
屁股肉、肠子肚子腰子和猪心牛心,还有各式腊肉和香肠,案板上到处是乌红的猪
牛血和碎肉。看着肉部这两个麻木的高级动物,机械地切割和刀剐较低级动物猪牛
的尸体,看着这种高低级动物间血腥的残忍行为,我真为自己没被影子贬谪到肉部
当一名屠夫而谢天谢地,老天在上,饿死我也永远不会去肉部!鱼部着防水围裙防
水靴和防水手套的阿水和阿森,正互相配合,用鱼网在大玻璃鱼池里捞一条女顾客
指定的大头鱼,那女人一边指着池中那条她要带回家的大头鱼,一边拨打手机,那
边通话人大概是将跟她一起吞噬这条大头鱼的同谋。影子仍然不停地恍惚在货架间
的通道上,打着无形而繁复的中国结,只是往复的频率比以前有所降低,老板娘则
被洋娃娃和我挤下了顶楼,拖着熊猫的身姿无精打彩地漫行在货架间的通道里。收
银台后的阿花收起款来,像顾客前辈子欠了她祖上白花花的大米,现在来还黑乎乎
的老糠,要不是你像收银台后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吸引前来的顾客,他们会被阿
花收烂账的麻脸,吓得不敢靠近收银台,而放下手中挑选好的食物,逃之夭夭。尽
管超市有你迷人的魅力,但仍敌不过加拿大的严冬,严寒季节的顾客,比夏天还是
要少得多,我不知道平常的冬天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因为这是我在加拿大的第一
个冬天。
  宽银幕上超市活剧涌动在一去不返的时间流里,洋娃娃和我坐在老板娘那把软
绵绵的长沙发上默默无语,看上去洋娃娃有一肚子话要对我说,但她却像只装满热
饺的水壶,倒不出来,这跟她平时大大咧咧,想说啥就说啥的性格不太相合。平时
洋娃娃能任着性子说得老豆影子在办公室里跺脚,一不小心大声骂出了嫖妓时的狠
话,她也毫不示弱,用同样狠毒的脏话臭骂影子。办公室里的麦克风却没来得及关
上,整个超市里便响彻了影子和洋娃娃吼叫对骂的污言秽语,顾客们都目瞪口呆地
站在店里货架间的通道上,用目光搜寻,或盯住店里播音的喇叭。肉部和鱼部的家
伙们手攥锋刃闪光的快刀笑成一团。店内小菜摊的阿霞自言自语加入骂团,比影子
和洋娃娃还骂得出口,阿婆则一边笑一边摇头,我装着这会儿自己是个聋子,只顾
毫无必要地整理早已整整齐齐的西芹,也不理阿霞故意将我也牵扯进去的粗口性骚
扰。杂货部的阿光由于老板娘就在身边只好强忍住不笑。收银台里的阿花愤怒地望
着正吵架的办公室,好象影子和洋娃娃都骂的是她,你则满脸通红地停止了收银的
舞蹈,无意中碰到了我的目光,你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高贵的头。直到怒发冲楼的
老板娘狗熊似地闯进办公室,关上麦克风开关,这场超市公开淫荡骂战才告结束,
而办公室里的不公开骂战由于老板娘的加入,变得更加激烈了,但据说骂战的最后
胜利往往属于洋娃娃,因为即使影子的瘦细胳膊搭上老板娘的粗苔长舌,也扭不过
洋娃娃肥肥胖胖的大腿。
  话又说回来,谁的胳膊又能扭得过洋娃娃的大腿呢?闻着从沙发座垫里散发出
来的老板娘屁股的余味,和大概从沙发上洋娃娃微微张开的大腿间蒸发出来的相似
又变异的气味,老实说我心里真有点发怵,恐怕我这双自以为已经锻炼得坚强有力
的胳膊,也扭不过洋娃娃如此肥胖的大腿。这样一场广播骂战,使洋娃娃的形象在
店员们面前蒙上了羞辱,有人不叫她洋娃娃了,开始叫她影子曾在广播里叫骂的 “
肥鸡 ” 来。我讨厌把洋娃娃叫做肥鸡,这不符合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虽然叫洋娃
娃也未必就符合那种形象。用广东话叫她肥鸡也实在太难听了: “ 肥鸡! ” 哎呀,
真是丑得咬人!广东话里 “ 肥 ” 字要上嘴唇咬住下嘴唇发音, “ 鸡 ” 字发音要裂开


84 ↓



嘴巴,如果被偶尔光临本店的鬼佬远远地看见,还以为我在骂 “  Fuck ”   呢 ,他不
跟我急才怪!可就像当初我讨厌叫 “ 鬼佬 ” 、 “ 黑鬼 ” 一样,周围的人一天到晚在
我耳边那样地叫,我也就习惯那样叫了,当然我说的是中文,而且这也不是上曼哈
顿,他们不知道我究竟在叫什么。 “ 肥鸡 ” 的情况也是一样,听着听着我慢慢也习
惯了,从现在起,想到洋娃娃时干脆也用已经更顺口的 “ 肥鸡 ” 算了,但我不想把
它说出口,说出口来当然还是 “ 洋娃娃 ” ,当着洋娃娃的面是 “  Dolly ” 。
  自从把 “ 洋娃娃 ” 改叫成 “ 肥鸡” ,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便起了某种非常微妙
的变化,她似乎比原先更性感了,还多多少少带了点淫荡。在肥鸡带我去顶楼上楼
梯的时候,她肥大的臀部在我脸前顺时针逆时针反复扭动并散发出隐隐的腥味,我
会感觉到她两腿间突然增加的淫荡魔力,我心里有一种想从后面抱住她的双腿,将
脸埋进她臀部和大腿间凹陷处的难以抵挡的冲动,好在我还算有点自制力,没有做
出这种荒诞的举动来。肥鸡形象的微妙改变是新名字赋予形象本身某种新的意义,
这种新意义是新名字本身的原始涵义作用于人们的心理并对旧形象产生相应新期待
所造成的,这正好证明了名字本身实际上是一种潜在期待的观点。明白了这一点,
就知道想一边叫她肥鸡,一边把她的形象还原到叫她洋娃娃时的样子,是多么不可
能。在店员们大部分背地里叫她肥鸡的大环境中,我叫她肥鸡叫得更顺口,想改过
口来倒很难了。我总是提醒自己,肥鸡所显现在我面前的淫荡程度比实际的要轻,
在我们上楼梯,我帮她数硬币和试衣(她又恢复数硬币和试衣了)的过程中,她偶
尔触碰到我那地方,那完全是无意的。我那地方唐突的膨胀并不是她的错,当然也
不能算是我的错,因为那不是我的意识所能控制的。如果真要责怪什么那就责怪时
间,是时间这把无形的软刀还没有尽到把我阉割掉的责任,如果去责怪我身上自行
其事的罪魁祸首力必多,那也是个满不错的主意,只是别责怪肥鸡,甚至连一点点
的怀疑都是不应该的。
  其实这种不要胡乱责怪或者怀疑别人的原则,可以推广到对待阿霞上,虽然她
没有改名换姓的实际问题。阿霞在小菜摊或者仓库里对我说一些村姑式的痞话,咕
哝出男女性器及其附属关系,也不过是半老徐娘闷得慌,想过一过放纵口淫的口瘾
而已。说起来她还是个只动口不动手的女君子呢,她满口污秽,却没有对我动一根
手指。她口淫时我遭遇到资本主义非周期性通货膨胀的尴尬,只能说明亚当 · 斯密
的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阿霞的老公在唐人街另一间超市里打工,他有一
顶带帽舌的黑色皮帽,可以把边上的棕色毛皮放下来遮住耳朵挡风,使他看上去更
像个印第安人。他有时候过来找阿霞,碰到我就向我表示感谢,说他知道他老婆得
到了我很多帮助,临走的时候他又会跟我说,工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希望我更多
地帮助她老婆。我承认他的观点很有道理,不过我被他老婆阿霞每天拉过去帮好几
次忙,她给我帮了什么忙呢?是的,她每星期五硬要到鬼旮旯里来帮我清理垃圾(
事实上这本来是她的工作,是我帮她忙帮成了我的工作的),可她事实上什么也没
清理,只是在我面前过她的口瘾而已。如果说在鬼旮旯、店内菜摊和仓库里因为阿
霞热衷的口淫而导致我的通胀也算得上是对我的帮助,那我就会非常气愤,因为无
论是我的心理,还是我的海绵体的功能都很正常,不需要接受任何物质或精神的治
疗,包括阿霞的 “ 卵大是它泡肉 ” 或 “ 洞大开得进火车” 之类愚蠢色情笑话的治疗,
虽然阿花曾经一蹶子踢出我一时的通缩,但她并没有踢出永远,我早已完全康复,
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如果那不胡乱责怪或怀疑别人的原则推广到对待阿婆上,也没
有什么不妥,尽管 “ 阿婆 ” 只是个通用的类别词。阿霞还常常要阿婆和我钻进仓库
盒柱林狭窄的缝隙里取香菜,我们在里面所有使人心跳与不可避免的碰碰磕嗑都不
应该怀疑是阿婆故意的。阿婆感谢我帮助的方式,是总对我说如果我想滋补身子,
就跟她说一声,她可以打一碗葱花豆腐汤带来给我喝,那是她最拿手的好菜。超市
厨房里有的是营养丰富的排骨汤,我没有去向阿婆开口要汤喝,她那大碗的热腾腾
香喷喷的葱花豆腐汤,就永远只在我想象中让我流口水,不过也许比我真喝到的她
的葱花豆腐汤还要香甜呢。
  咽咽口水,想想阿婆热腾腾的豆腐汤,从店内菜摊旁看看店门外流动的人车和
飘落的雪花,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只是风雪中阿丕在水果摊旁的人行道上揉
撮自己的耳朵有点儿煞风景。阿丕想买阿霞老公那样的黑皮帽都想了快两个月了,
可直到现在他还挺着个精光的梆子脑壳在寒冷的加拿大活受罪。是他舍不得买呢,
还是他买不起?或者干脆现在根本就没有那种帽子卖了?可阿光那小子上星期还买
了顶来戴呢,这家伙虽然在影子面前失了宠,却仍然有本事通过影子,把清理杂货
部冷柜边的豆腐水桶的事儿,又硬摊派到我头上。现在,我得天天提着盛满顾客买
铁筒豆腐时倒进豆腐水的提桶,踏着残雪到影子指定的店后街,往地上一个漏花圆
盖的下水道口,倒又臭又酸的豆腐水,但这里已不属于超市的地盘,下水道口虽然
在街中央,但跟我们的超市已隔了两栋房子的距离。我往阴沟里倒豆腐水时得别开
脸四下里张望,因为我既有点心虚,又想不让阴沟里的臭气直冲我的鼻子。尽管这
样,我仍然被强烈的酸臭味熏得直想作呕。漏花圆盖上的积雪被阴沟里冒出的热气
融化了许多,圆盖上没漏下阴沟的碎豆腐使我想起阿婆的豆腐汤,但我这时没有一
点儿食欲,我不想吃任何东西,看着铁盖上这些白色发酸的水豆腐,我心里只想呕
吐。
   “ 嘿!别泼混帐中国豆腐水好吗?! ” 一个凶狠的声音响起在我的头顶,是带
鼻音的加拿大英语, “ 豆腐 ” 的发音听上去像喉咙里插了根洗胃管, “ 听到了没有
?! ” 一只笨重长靴伸过来,粗暴地将铁盖上还未完全结冰的豆腐踩得稀烂。我蓦
地抬起头来,一个穿牛仔裤和棉夹克的巨影耸立在飘雪的灰色天空,像大山一样仿
佛要向蹲在地上倒水的我压下来,使我心惊。我知道在这儿倒豆腐水理亏,不想跟
这鬼佬纠缠,便赶忙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提着未来得及倒完豆腐水的铁桶撤退。
 “ 我不想再见到你! ” 牛仔似的魁梧鬼佬向我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慌慌张张回超市,把剩豆腐水倒进马桶,碰上影子来洗手间方便,它不解地看
着我,我只好向它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影子气愤地叫来阿军和阿钢,要他们各操
一把屠刀,跟我们来到后街下水道口边。那高大的牛仔鬼佬还站在那里,正出神地
用长靴扫圆盖上未融化的残雪和踩得稀烂的豆腐泥,忽然发现我们站立在他面前。
 “ 你说不准在这儿倒水? ” 影子气势汹汹地用带浓重广东口音的英语问鬼佬。 “ 我
随便说说, ” 刚才还对我不可一世的牛仔鬼佬,看见阿军阿钢手里闪着寒光的屠刀,
脸上充满了恐惧, “ 你们可以倒水,我刚才只是开了个玩笑,对不起。 ” 牛仔鬼佬
一边说一边往后撤退,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从雪地上爬
起来慌忙逃跑,消失进街口拐角里,影子和挥舞屠刀的阿军阿钢,在后街纷飞的雪
花中仰天大笑。
  这以后我没按影子的意思继续去后街倒豆腐水,我总趁影子没看见的时候将豆


85 ↓



腐水迅速倒进洗手间的马桶里。去仓库取货经过后街我也再没看见那鬼佬,影子说
那鬼佬再也没来阻拦了吧,我只是点点头,影子见我点头,非常高兴: “ 鬼佬听不
懂语言,只听得懂暴力,纸老虎来嗝! ” 我很久没有见到影子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最近它像只滚得有点瘪了的气球,缓慢地恍惚在超市的货架间。
  影子在收银台你后面的墙上,张贴了纪念木匠来临人间的中英文横幅,跟街头
树枝上挂起的雪橇彩灯和唐打士魔尔里巨大的圣诞树遥相呼应。可是据手持屠刀的
阿军说,虽然圣诞来临,顾客人数有所上升,但店里的生意却比往年要差,问题就
出在很多品种缺货。阿军将屠刀 “ 唰 ” 地一声捅进解冻了的猪屁股,把柜台外的我
吓了一跳,他说: “ 超级市场是讲 ‘ 全 ’ 咯,你缺三缺四,别人买不齐,就不来买
啧,是不是啊? ” 整天刮皮抽筋去骨割肉的阿军说出这种有见地的生意话来,倒让
我觉得有点意思,只是他又从猪屁股肉里拔出那把血污的屠刀攥在手里,使我不敢
再问为什么今年缺货了。不过阿军的话提醒了我,原先我以为年年冬天都这样缺货
呢,见到影子跟几个送货人玩捉迷藏,我还觉得影子这老顽童(其实它才五十多岁,
只是头顶被醮了鲸油的岁月绸布打磨得溜光了)开始变得幽默了呢,现在我才感觉
到其中有点问题了。刚刚为顾客从货架顶上取下几盒妈妈肉碎方便面的阿光,恨恨
地跟我说: “ 老板幽默?哼!都冒钱付货款,人家送货都怕,知不知啊? ” 阿光抱
怨说出前一丁、桂林辣椒酱、蛋面、豆豉鲮鱼、生抽、鸡蛋、牛奶、盐和牛头米都
几个星期没货了,他说这些卖得稍好的都没货了杂货还赚什么钱呢。在我那菜摊上,
比较好卖的大白菜、上海白、芥蓝、生菜、豆芽菜和红萝卜也早没货了,小菜摊也
缺了好几样香菜,水果摊缺了好几样水果,肉部和鱼部也都说缺货。
  即使圣诞临近,超市的生意也仍然萧条,麻烦事还自己找上门来,两个市政厅
的家伙来到超市,要影子把摆在店外伸到人行道上的水果摊缩回去。影子阳奉阴违,
实际上没理他们那一套。过几天那两个家伙又来了,给影子开了张上法庭的条子,
说是要罚款,还威胁要停业整顿。影子气得背地里骂娘,它跟我说: “ 水来土掩,
兵来将挡,怕咩事?! ” 几天后,我看见影子穿着宽松得可以藏进一只大熊猫的西
装去上法庭了,回来后它脸色惨白,不正眼看任何人。那天下午它在办公室里喝得
酩酊大醉,被阿水和阿军搀扶进没有驾车执照的亨利开来的小车里。第二天,市政
厅那两个家伙带来皮尺和白色喷漆,为水果摊划了界线,命令影子派人将水果摊摆
进了白色界线内,使水果摊面积缩小到摆不了几样水果。
  水果佬阿丕因此更加无事可做,但他干裂的嘴巴却一直没有闲着。他抓不到多
少顾客作听众,便一面在风雪中撮摸自己梆子老壳上冻得僵硬的耳朵,一面不停地
自言自语,眼睛里放射出梦幻的光芒,好象他对鬼佬的基督教已经走火入魔。严寒
中阿丕站在水果摊前的人行道上,逢人便宣扬从唐人街华语教堂里学来的基督教教
义,很多人路过或进店都要绕开他走。隔壁药材行阿甘告诉我,很多顾客怕被阿丕
抓住宣讲教义,都绕到街那边走了。阿甘抱怨说,阿丕的鸡巴上帝把很多顾客都吓
走了,不但影响了超市的生意,还影响了药材行的生意。我是在从仓库取了货回店
的路上,在后街碰到阿甘的,他正去药材行仓库取货,他用手推车轮子在雪地上碾
出一些急促的曲线,激动地说他曾向阿丕抗议过几次都不起作用,要我好好劝一劝
阿丕,教阿丕别再信那鸡巴上帝。我将载满五盒蔬菜的手推车立在后街的雪地上,
望着那边下水道口冒出的热气被寒风迅速吹散,想起了那个曾经凶巴巴的鬼佬,我
说我也劝过阿丕,但他已经走火入魔,哪里还听得进去,再说加拿大是个自由国家,
我也不好强迫人家放弃信仰,妨碍人家的信仰自由。阿甘用雪鞋底扫乱车轮划出的
急促曲线,气愤地说阿丕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砸了大家的饭碗,他说他快要忍不住
向超市老板告状了,只是怕可怜的阿丕因此被炒了鱿鱼。
  虽然阿丕在唐人街行人与顾客中享有宗教偏执狂的疯狂形象,店里的其他职员
和影子一家,却都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阿丕竟然抓住路过的影子不放,向它滔
滔不绝地疯狂唠叨下地狱上天堂的诅咒和承诺,惊恐不已的影子才骇然发现守在自
己店门口的阿丕,已经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疯狂信徒。影子把阿丕和阿丕的上帝骂
得狗血喷头,警告说再影响生意就炒鱿鱼。隔壁药材行老板提醒影子,因信教而炒
阿丕鱿鱼在加拿大恐怕要吃官司,影子这才气呼呼回到店内办公室。影子盯上了阿
丕,便经常出来检查和训斥阿丕。肥鸡跟我说,她老豆平时胆大得很,真要炒阿丕
的时候又胆小怕事起来,大概被跟市政厅打的那场官司吓怕了,老豆怀疑市政厅来
找麻烦跟那个再也没露面的牛仔鬼佬有关。
  影子在炒不炒阿丕鱿鱼的问题上拿不定主意,一个突然发生的事故使影子为自
己的犹豫后悔不已。那天阿丕上班时无意中步下人行道,站到了唐打士交通繁忙的
路面上,被一辆破旧的别克车压伤了脚,衣着寒酸的鬼佬车主将阿丕送进了医院。
影子不敢在这节骨眼上炒阿丕鱿鱼了,它要根据阿丕的伤势和康复的进展情况做出
决定,于是它把已经在餐馆刷碗的阿波找回来,暂时接替阿丕的工作。
  两个礼拜之后,面容焦悴的阿丕一跛一跛地礼拜回来了,影子没有炒阿丕鱿鱼,
也没有辞掉勤劳的阿波,它让他们在水果摊一起干活,尽管现在水果摊的活儿一个
人干也嫌太少了。已经变成跛脚鸭的阿丕的两片嘴唇,仍然像一对不停拍击的铜钹,
震荡出敬畏上帝的响亮声音。阿波无法阻止铜钹的不停撞击,便设法让它们发出不
使人发疯的平常声音。阿丕终于谈到了他自己,说所有医药费全由那鬼佬车主的保
险公司报销,影子老板没有拿出一个子儿,只有洋娃娃来医院看望过他,给他送了
一束鲜花。整理水果的阿波憨笑道: “ 老板咯女臂你送花系千年修来咯桃花运,只
是你已跛着爬不上奎咯山,进不得奎咯洞。 ” 阿丕气愤地说: “ 宾个话我爬山进洞
都不达?你话我死着?冒问题嗝。嘿,你撒旦! ” 听到他们津津有味地开刷肥鸡的
山和洞,一股莫明其妙的无名火,驱使我将无意中抓在手里的熟透柿子捏得稀烂。
 “ 哇,做咩事? ” 阿丕站起身来,惊异地看着我。 “ 冒事, ” 我将烂柿子扔进水果
摊底盛坏水果的纸盒,将脏手在纸盒上擦了擦,又在自己的牛仔裤上擦拭干净,让
自己平静下来, “ 我只是来睇你,伤好着吗? ” 阿丕蹲下来捞起裤腿给我看还没有
完全康复的脚后跟,摇了摇头: “ 跛着,哩个扑街,我出着院奎就不管我,穷鬼!
下地狱嘞!耶稣基督还要返来审判咯…… ” 。趁阿丕又要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末日审
判之类的东西来,我敢紧抽身溜了,本来想跟他商量要他接过我手中清理垃圾的活
儿(因为他俩在水果摊实在太清闲了),也只好作罢。
  昏暗中我跟肥鸡一起坐在顶楼老板娘宽长而柔软的沙发里,默默无语地注视着
矮窗宽银幕上演的教人心烦的超市活剧,强烈的混合腥味让我止不住地咽口水。我


86 ↓



怕肥鸡听到了我喉咙里咽口水的咕噜声,便想起身去取塑料袋盒,这时她却打破了
沉默: “ 店里准备开始二十四小时咯营业制,我们想让你值夜班,答不答? ”  “ 我
打工仔啧,咩答不答? ” 我又咽了一下口水说, “ 只是莫调我去肉部咯。 ”  “ 你怕
肉部吗? ” 肥鸡有点不解地问,她轮廓模糊的胖脸在宽银幕的辉映下柔和而性感。
我不太敢去直视肥鸡的眼睛: “ 我不想立地成佛,但也不想拿起锋快咯屠刀嘛。 ”
 “ 我们冒要你去肉部呀,嗯,咯讲呢,你已经答应着上夜班? ” 肥鸡一时高兴,侧
过身来搂住我,狠吻一下我的脸,叫我不知所措。 “ 我就下楼去话臂我老豆知,奎
会高兴嗝, ” 肥鸡起身又弯腰吻了吻我的额头, “ 你明天晚上九点来上班答咯呐。”
  上夜班其实并不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不知道肥鸡是怎么把它弄得好象是我
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回忆不清那天肥鸡跟我在顶楼老板娘那柔软宽长的沙发里,究
竟是怎么谈论我上夜班这个问题的。我只记得那天屋顶上风雪沙沙响,肥鸡吻我时
我曾这样想过:如果我真有可能选择,我不会选择做一只夜猫子,但我在这里只是
个打工仔,其实根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过后我有点后悔当时没做出反抗,因为
我也许因此不能每天看见你了。
  事实证明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上班时见到你的时间少了,但仍然几乎能天天看
见你,甚至每天还能跟你进行两次愉快的交接,因为我晚上要在你的收银台上收银,
这倒是我原先没有想到的。我上白班时,甚至在杂货部可以经常为你换袋的时候,
也没有这样天天跟你亲密接触的机会。我原先还担心只我一个人值晚班,会比白天
要干更多累人的力气活,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回事,力气活比白天还少得多,主要的
力气活是晚上添换一次店内冷柜里的生菜、大白菜和青葱;当外面气温跌到零度,
就把店外水果摊上的香蕉、草莓和鸭梨等水果收进来;跌到零下五度,就把熟透的
柿子、葡萄、甜瓜、奇异果和水蜜桃等水果收进来;跌到零下十度,就干脆把水果
摊上的水果全部收进来,早晨再视温度将能够摆出来的水果再摆出去。
  我一个人在这唐人街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级市场值晚班,有点像天高
皇帝远的诸侯,心中有一份上白班没有的自由自在的喜悦。影子是怎么突然想到二
十四小时营业这个主意的呢?是它不便马上炒掉阿丕,又舍不得辞掉勤勤恳恳的阿
波,才想到充分利用这租来的门面,开辟额外的晚班,教我来上晚班,把蔬菜摊的
工作让给阿波?或者是它真的要想尽办法赚钱,来支付拖欠的货款了?
  我不愿为这个问题烦扰,烦扰我的事情还多得很。移民的案子没什么进展,我
却要急着涨高储蓄水位,一旦拿到面试通知我就必须放掉积满的血汗。在国内的时
候我常听说在国外打工挣的都是腥热的血汗钱,血汗钱这名称使我感觉不好,它恐
怖而夸张,甚至做作,但这打工生活不是证明了打工挣的是血汗钱吗?我是不愿承
认甚至讨厌把自己的工资叫做血汗钱,那使我用起钱来感到沉重和扫兴,对自己产
生厌恶。我对自己说,也许我流了很多汗,但我很少流血。我只有几次用裁纸刀开
启纸盒的时候划破过几次手指,在代厨切菜的时候削掉过左手食指的一小片儿指肉,
拆折纸盒的时候被盒上的钉针勾破了几次手,但流出的血并不算太多,与被压跛的
阿丕抛洒街面的鲜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承认,血不论多少,总是从自己血管
里流出来的。一天十二小时,一小时三块多钱,晚班要天天来上的超市打工,确实
是领会和体验 “ 贫贱 ” 含义的最佳形式,不过这倒也是我写小说体验生活的好方式。
  收银台后面,我们的身体在特定空间里错时叠合,相互感受身体的余温,相互
感应灵魂的呼唤和歌唱。听到你凝固在特定空间里的呼唤和歌唱,我出神地敲击收
银台上咪嗦啦吸哆的琴键,琴键里发出块角分音阶组成的单调饶舌乐音,纸带上打
印出罗列的简谱音符,度量埋葬动植物变形和没有变形尸体的单位空间。而在我的
心里,对你歌唱的是生死界上离别聚合的盛宴绝唱,融进教堂和魔尔里唱诗班合唱
和雪橇叮当的交响曲中,头顶光环的玛丽娅抱着裸身带把的儿子木匠,停留在美洲
飘雪的神秘夜空里,阻止新一轮更严重更持久冰川期的来临。在转瞬即逝的生命闪
电里我是引颈歌唱的飞翔鸟,没有了歌唱就会烦闷不安。长篇小说不是我用来埋葬
你的华丽坟墓,它是我歌唱的最佳形式之一,通过它我让你重新复活,永远留在我
的生活里,成为我生活的重要部分。
  做不用动脑筋的力气活时,我构思小说形式,营造小说意境,思考和提出一些
严肃或幽默的问题,当我回答不了自己的提问,笨重的铁锚便击达了我脑海的床底,
疲倦、无聊和孤独就会像排空海水的大小气泡,从铁锚砸进海底的柔软泥沙里沿锚
链急剧上浮冒出脑海的水面来,爆破在海鸥飞翔的空气里。于是我拧开收银台上带
闹钟的收音机,调到Chum FM ,欣赏北美流行乐坛昨天的经典歌曲和今天的热门歌
曲。每晚花专业音乐人也难得有的六、七个小时来听流行音乐,在尽情享受中强化
训练聆听西方流行音乐。音乐电台滚动播放很少介绍歌手和歌名的流行歌曲,我最
喜欢其中一首富有磁性和穿透力的女声歌曲,听这首歌是一种了不起的享受,我老
盼这首歌重播,我不知道这女歌手是谁,不知道她是不是有美妙歌喉的半人半鸟。
  在笼罩天庭的夜幕之下,夜游人从白天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变成偶尔光顾的零
星散客,进来买几根香蕉,几个苹果和柿子,还有杜茉牌香烟。根据影子的吩咐,
鬼佬进来买酒让他们空手而去,唐人要求买酒,才从柜台底下捧出广东米酒来。头
发油光的狭客跨进门来买口腔除臭剂,或者买几颗水果香型的口香糖。咖啡店南韩
老板托尼开一辆破车来取电话订购的几筐蔬菜和水果,临行时送给我烤糟了的马芬
或者面包(我常常在他一出店就把它们扔进收银台下的垃圾桶)。西饼店跟影子熟
络的中东老板本 · 莫查,则以阿拉伯人的勇气见面时用吃力的结巴英语问一句: “
 Hi ,Buddy  ! What's  cooking? ” 然后死乞白赖地买几篮超值的水果蔬菜,最后告
诉我中国人名字难记,应该取一个简单的英文名字,像他给影子取的杰克,他也依
法给我炮制一个。他满脸笑容地给我取了个跟木匠相同的名字,但我看得出他对基
督教的鄙视,因为他说是安拉强暴的精子进攻了玛丽亚的受虐狂卵子,产生了人们
误认的木匠。他摸着自己浓密而乌黑的胡子,说起木匠的时候向我眨巴一只眼睛,
那意思是要给看不见的木匠的生父一顶阿拉伯不带猪油气的绿帽子。他看我对安拉
精子的说法有怀疑,便说安拉的精子无处不在,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沙粒都是安拉的
精子凝固而成,他伸开自己宽大的手掌比划,仿佛那就是由波斯湾、黑海、地中海、
红海、也门湾和印度洋围成的阿拉伯世界。我谢绝了他酸不溜湫的好意,告诉他我
早已有一个英文名字,他这才有点泄气地放弃了要给我取的那个名字。每次临走的
时候他会问我,下次要不要给我带杯咖啡、涡形饼或者一份蛋糕来,我都婉言谢绝
了。有几次他这样问起我的时候,我故意说那就给我带一份蛋糕或者一杯咖啡吧,
下次他来仍然两手空空,把上次的答允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真拿来蛋糕之类,我


87 ↓



多半也会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因为我压根儿不喜欢吃麦制品,除了中国式的面条、
馄饨、水饺和烧馒,而这些是阿拉伯人不能地道地捣鼓出来的。如果本 · 莫查先生
真的带来杯咖啡,也许我会喝上一两口,虽然我并不是咖啡爱好者,可是他永远也
不会带来任何东西,这就是他这个阿拉伯人跟南韩人托尼不同的地方。健忘的本 ·
莫查先生临走时仍然会机械地向我提出已经发霉的烦人的老问题,后来我干脆在他
要开口提问之前快速谢绝,听起来就像 “ No thanks  ” 。
  摇滚歌声里,我孤独地穿行在填满动植物尸体的货架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情:顶楼窗户里隐约闪现彩色的光影,这是以前没有过的。由于满布日光灯的店堂
非常明亮,顶楼矮窗的玻璃反光很强,我看不清玻璃后面闪动的彩影,这更增强了
彩色光影的神秘感,使我心里产生了隐秘的不安。但我揭不开萦绕心头的谜团,因
为我无法打开顶楼那匙孔幽黯的圆凸门锁。在这种神秘恐怖的气氛中我度过了几个
不安的夜晚,我不怕鬼,甚至不愿意承认有鬼,可是白天电视里的一个鬼片勾起了
我对鬼的存在的反思,反思的时候我是联想到顶楼的闪动光影的,仿佛自己处身在
堆积碎尸的超级屠场,心中有一种要在夜深人静的唐人街竭斯底里嚎叫的冲动。
  有天晚上,我正恐惧孤独得忍不住要嚎叫,这时推门走进来一个红布白毛的圣
诞老人,向我挥动带白手套的手,嘴里发出盎格鲁-撒克逊语的祝福: “ 圣诞快乐!
 ” 圣诞老人的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他的两撇白色胡须在祝福的时候被嘴里的气息
鼓动得飘浮起来,矮鼻粱上一副浅青色太阳镜使他与所有其他圣诞老人有所不同。
在我向他回敬 “ 圣诞快乐 ” 的时候突然想起今晚是平安夜,玻璃门外的唐人街人行
道旁,横躺两道铲雪机推铲起来染了泥污的积雪,街灯的光芒里看不见空中飘舞的
雪花,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大雪纷飞,让鬼佬们有一个兴高彩烈的 “ 白色圣诞 ” 。圣
诞老人没有去买我以为他会去买的糖果,他试图绕到收银台的后面来,我敢忙伸手
阻挡。我的手挡在他胸膛上,那地方却柔软丰满,使我浑身鸡皮疙瘩。他狡黠地对
我点头微笑,红圆锥帽上的白色绣球在柔嫩的脸旁晃荡,那肥厚的嘴唇和淡淡的腥
味使我想起了什么。我悄悄捏拿了一下,仿佛要证实自己的猜想,结果让我兴奋不
已,我激动地叫道: “ Dolly ?!你是Dolly ! ” 圣诞老人取下太阳镜扔到收银台上,
果然是肥鸡略微浮泡的单眼皮。“圣诞快乐!”肥鸡跳起来,双手吊住了我的脖子。
我情不自禁地抱起肥鸡,大声祝福: “ 圣诞快乐!Dolly! ”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肥鸡要我收进水果,关了门。我有点犹豫,收音机里开始
播唱《 She's  the  Boss 》。我迅速收进水果关了大门,又按照肥鸡的意思,把写有
 “ 二十四小时营业 ” 的广告牌的灯关了。肥鸡提议上顶楼,我有点害怕,我把闪动
光影的可疑故事告诉了她。肥鸡 “ 嘿嘿 ” 地笑起来,兴冲冲拖我上楼,忽然在我脑
海萦回的庐山绝唱,给我增添了勇气: “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
  肥鸡轻轻打开顶楼门,领我进去,一颗装饰彩灯的圣诞树,在顶楼里闪烁着彩
色光芒,我曾为这闪动的彩影烦恼呢。我被兴高采烈的肥鸡感染了,在圣诞树发出
的闪烁彩光中,和着厅堂里收银台上收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我们跳起了交谊舞。
跳交谊舞我笨得要命,怎么也学不来她的舞步,尽踩她的脚,踩得她 “ 哇哈哈” 地
笑。她学我的快三慢四,又跟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套不上节奏。最后我们对跳自由
舞,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在摇滚歌曲里自由发挥了。搂在一起跳交谊舞我真的很笨,
分开跳自由舞却是我的拿手好戏,激烈的摇滚节拍里我自由自在地跳学来或自编的
各种舞步,包括迈可 · 杰克逊那种一手揉捂命根的霹雳舞。我孤独得太久,压抑得
太久了,我以为我会在孤独和压抑中默默死去,我以为我要在孤独和压抑中真地疯
狂了,现在肥鸡让我找到了渲泄口,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像一台不能停止的跳舞
机器,变幻着各种舞姿舞步在圣诞树的彩色光辉里旋转跳动。肥鸡像刚从麋鹿拖拉
的雪橇里走出来,藏起了礼物取之不尽的口袋的圣诞老人,扭动着丰满肥胖的胸脯
和屁股,在我面前拼命地跳动,圣诞树的彩色灯光将圣诞老人晃动的模糊影子映照
在顶楼的墙上和房顶上。肥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高中毕业后就再没有参加过圣
诞舞会,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她红圆锥帽上的白色绣球在舞蹈中剧烈晃动。
  世界在我们有力的舞蹈中旋转,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哦,我的什么身
份呢?大鱼还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有进展的消息,我正为身份的事情发愁。让我在这
舞蹈的暴风眼中忘掉这恼人的身份吧,把它丢进河里,那种直通海洋的河流,中间
没有湖泊的阻滞。我们不顾一切的强劲舞蹈,把顶楼的镶木地板踩击得嘎吱乱叫,
像嘿噗呵噗音乐磨坊里无尽的碾磨。在楼梯上拉杂货,在仓库里打米袋也没有这么
让我气喘吁吁过。肥鸡边跳边笑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突然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便独自下楼了。
  我还在止不住地跳舞,肥鸡已经左手提一瓶只藏在收银台底下偷着卖的广东米
酒,右手拿一袋牛肉干和一只酒杯回到了顶楼。肥鸡把我叫到那把宽长的柔软沙发
上,说只找到这只酒杯,她用酒杯,我用酒瓶。她抓住我的酒瓶,往她的酒杯里斟
满酒,我们碰响了酒杯和酒瓶。 “ 干杯! ” 我说。 “ 干杯!为我们在一起!” 肥鸡
喝了一大口酒,她像吃进了朝天辣椒,呵呼着张圆了嘴,赶忙撕开牛肉干袋,将牛
肉干慌乱地塞进有两撇白胡须的嘴里,她还不时地将头一甩,好把帽上荡到眼前来
的白绣球甩到脑后。电台歌曲在店堂里滚动,我干喝酒,没吃牛肉干,怕干硬的牛
肉丝塞进牙缝里。肥鸡起身要去给我拿花生米,我把她拉住让她坐下来,告诉她我
不要下酒物照样能喝酒,不过我倒真的开始感到胃里有点发烧了。
  肥鸡又要起身,说她忘了拿一包骆驼牌香烟来,我只好赶忙自己下楼,去拿了
一袋花生米、一包骆驼牌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来。肥鸡为自己点燃一支烟,火光一
时照亮了她出汗的脸,有几绺头发从红布白毛的帽子里伸出来贴粘在额侧,她的圣
诞老人的阴影投射到房顶上,大得有点恐怖,好在点烟的火光熄灭了,它便也跟着
消失了。肥鸡笑我说,不抽烟也好,可以多活几年。她说她早死几年也无所谓,因
为她老了会是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说到这里她好象有点伤感。我便一边用自己的
酒瓶碰撞肥鸡的酒杯干杯,一边安慰她说,你不会变成丑八怪的。我知道自己在胡
扯,她也许老了会变成个丑八怪,在这个问题上谁也没法向一个姑娘家打保票。也
许是酒力上来了的原因,也许是光线有点朦胧昏暗,尽管她裹在圣诞老人的衣着里,
我仍然觉得她今天晚上很性感,我不愿相信或者说我不忍心今晚这么性感的肥鸡,
将来老了会变成个丑八怪。 “ 老了 ” 这个词在我们那地方含有不便言说的极其严肃
的涵义,这使我感到好象明天肥鸡就会老了似的,我也会在明天老了,在我们明天
很快老了之前,过往所有那些社会性规范和限定人的普遍性生存原则都变得没有意


88 ↓



义和制约力了,取而代之的是实现短暂生命最高价值的不顾一切的及时行乐思想,
这种思想在酒力的帮助下强有力地征服了我。
  肥鸡的脸已经红得像一只熟透欲滴的水蜜桃,我有一种要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我不停地从酒瓶里往肥鸡的酒杯里倒酒,一瓶米酒喝得差不多了,肥鸡 “ 嘿嘿嘿 ”
地笑着说她很热,身上有点发烧,要我帮她把圣诞老人的皮扒了。我说: “ 圣诞老
人你扮得不像,圣诞老人都背一口袋礼物呢。 ”  “ 你冒兜圈子啊, ” 肥鸡嘟起嘴巴
望着我的眼睛说, “ 你要圣诞礼物?答咯呐,冒急呀。 ” 肥鸡叫我别罗嗦,快点帮
她脱衣服,她热得有点受不了啦。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甚至有点冰凉,
不过满是汗水。她说是她的身体里面发烧,里面好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帮她
脱衣服前我要她把烟熄了(这是她第三支烟了,顶楼里已充满了骆驼牌香烟的气味)
,她便把红头香烟伸进自己的杯里,探到杯底的剩酒,“ 嗤── ”地一声,酒火相
交,香烟便熄灭了。
  于是我迅速帮她把圣诞老人的皮从头到尾全扒光了,包括她贴在嘴唇上的白毛。
拔掉她嘴唇上的毛的动作也许粗鲁了点儿,她痛得 “ 哎哟 ” 一声跳起来,要不是我
 “ 腾 ” 地站起身,冲上去抱住她肥胖的身体,她已经倒在地板上了。肥鸡搂住我的
脖子, “ 哈哈哈 ” 地大笑起来,我只得抱紧她,免得她真的摔倒。她的笑声我听上
去有点放荡,她呼吸里混和着烟酒和麝香的味道,隔着她丝质的睡衣睡裤我感到她
的腰背有一圈圈肥肉,把哈哈大笑的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才切实感觉到她丰满胸
脯的体积和份量。肥鸡终于止住笑,提议我们就这样搂抱着跳一会儿舞。我们把收
音机里摇滚歌曲的节拍减半踩击,还是觉得节奏过快,不符合我们搂抱着跳的心境,
于是干脆无视飘来的歌曲的节奏,完全自由地在圣诞树的光辉里搂抱着扭来摆去。
肥鸡将双手从我的脖子上抽下来箍住我的身子,将脸靠在我的肩头,她呼出的气息
使我的脖子有痒痒的热意,在紧紧搂抱的舞蹈中我的胸腹渐渐感觉到了她一对乳头
的坚实存在,她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突出的坚强。我们摇摇晃晃热血沸腾地搂抱着扭
摆,明天我们都会老去,我们没有明天。肥鸡把我当成她身体重心的支撑,她只用
双脚站起来使自己不致下堕,随我将她扭来摆去。也许肥鸡的胸腹被抵得不太舒服,
她将十二点慢慢拨回到十点,在她调整时间的时候,我好像快要死了,好像站到了
万丈深渊的悬崖顶上,浑身酸了,脑子里只有五彩缤纷的圣诞树和圣诞老人装礼物
的口袋。 “ 圣诞老人,你臂我嗝礼物在边度啊? ” 缓过神来之后我问肥鸡。 “在袋
里呀,自己伸手到里头拿嘞, ” 肥鸡有点颤抖地说,不知她突然哪来那么大力气,
她将我猛拖到那把宽长的柔软沙发旁, “ 来呀,来拿嘞! ”
  我被肥鸡拉住一起倒在那把陈旧稀松的沙发里,全身压在她肥胖的身体上,地
板上的酒瓶和酒杯被我俩的腿脚挤碰得叮当乱响。肥鸡捧住我的脑袋拼命地吻,还
将肥厚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搅和,她口里浓烈的烟、酒、干牛肉和她的肠胃的气味
刺激着我的鼻腔,把我调动得疯狂起来。我也将舌头伸进她的口腔,拼命添抵她肥
厚的上下颚,又拔出舌头吻她肿泡的单眼皮,肥胖的面颊,汗沾发丝的额头和涡得
利害的耳朵,她便在我的身体下面鳝鱼般地扭动。我把手从睡衣里伸进她的后背,
解开并扯出她箍得很紧的乳罩,她一对肥大的奶子便散箍似地爆发出来并被我的身
体压挤得四下鼓突。解开她的睡衣,我双手撮揉她肥大的乳房,她便像一头发情的
肥胖母猪在松软的沙发里呻吟,轻轻挤捏她肿胀坚挺的乳头,她便在我的下面抗拒
似地扭摆,更激起我强烈的征服欲望。我一口逮住她坚挺的乳头,用舌头使劲抵触,
用牙齿轻轻啮咬,用整个嘴巴狠狠吸吮。她便在令人疯狂的呻吟中做出更抗拒的姿
态,引得我近乎粗鲁地扒掉她的睡裤和裤衩,扔到地板的酒瓶和酒杯边。我退跪到
地板上,碰撞了横在地板上的酒瓶,酒瓶 “ 嚓 ” 地一声击破了肥鸡的酒杯。我顾不
得那么多,用力扛起她的肥壮大腿,一头埋进两腿根,熏得我快晕过去的浓烈腥味
从根缝里冒出来装满我的鼻腔和肺腑。我用自己的鼻子拱撅科罗拉多大峡谷,恨不
得自己的鼻子比野公猪的鼻子还长还坚硬,可惜小时候我摔一跤,鼻粱砸在门坎上
把鼻子给砸扁了。肥鸡在我扁鼻子的进攻下就快要抵挡不住了,我又换上可软可硬
可短可长的变形金刚舌,像无毒的环纹草蛇探掘幽暗的远古洞穴,吸吮洞穴口亿万
神经元的花芯,肥鸡便在撕人心肝的呻吟中把身子一阵阵抬起,双脚从我两耳旁往
我脑后伸出,在空中不停地踢抖,仿佛我是长了两只会踢抖的长角的怪兽。肥鸡挣
脱我的肩扛,报复似地扯开我的裤头,抓起我刚才又温绵了的命根,塞进她嘴里做
往复运动,命根便在她柔热的嘴里逐渐膨胀,挤满了她的口腔。她的舌头像一把柔
韧灵活的扁刷不停地包抄磨挲,硬软相连的上颚阻滞有度,多肉的两腮被充盈的津
液浸淫得溜滑,坚硬的牙齿像两把结实的木刀刨刮得我难以自制,我甚至感觉到了
顶尖上她神经质颤抖的小舌和小舌后空洞的咽喉,我真的快要支持不住了,数数和
念《三字经》都不起作用。
  我慌忙将坚挺的命根从肥鸡柔热的嘴巴里拔出来,用力将她抱起来扑放到沙发
靠背顶上,把她的双脚曲放下来,狠掐两把她肥嫩的巨无霸屁股,她便杀猪似地嚎
叫了几声。我的左膝盖大概被肥鸡的破酒杯的碎片割破了,没有疼痛,但有点儿痒
痒,皮肤上有血流的感觉,但我管不了这么多。圣诞树的光辉还是太小,照不亮肥
鸡屁股险峰的山坳,我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山坳的走势,肥厚的远古岩石遮掩了梦中
的仙人洞。 “ 掐我做咩啧,臂你咯礼物袋里有, ” 趴在沙发靠背顶上刚才还在嚎叫
的肥鸡向我挑起战来, “ 来啊,伸手到里头拿嘞! ” 肥鸡的叫喊把我挑逗得难以自
持,我迫不及待地将她两条肥腿叉开,又用足指力扮开她肥胖得挤在一起的两瓣屁
股,揭示出她深藏不露的隐密洞口,那活水长流至灵至圣的仙人洞。收音机里播报
出圣诞 “ 0 ” 点的到来,然后播放摇滚音乐,是那首我最喜欢的歌曲,现在我知道
这位迷人的歌手就是梦丹娜,果然名不虚传。在这迷人而强劲的摇滚节拍中,我双
手抄握肥鸡鼓胀的丰乳,试探着坚强地挤挺进肥鸡紧绷然而湿润的里面,中途没有
遭遇预期的隔膜阻挡和破裂而出的红色岩浆,肥鸡则随着我每一次竭斯底里的冲刺
与掐捏和起伏有力的摇滚节奏,又杀猪般地嚎叫起来,那听上去撕人肝胆的惨烈叫
声从超级屠场的顶楼里传出,震撼圣诞凌晨沉睡中的唐人街,响彻灯火辉煌的不夜
多市,使挺拔入云的 CN 塔塔顶的夜游人忍不住想纵身一跳,这就是可爱的肥鸡送
给我教我永世也不会忘记的珍贵的圣诞礼物。
  当我被肥鸡杀猪般的嚎叫惊醒,才发现惊醒我的实际是沙发旁收音机上的闹钟,
时针指着早晨六点,我用手指微小却有力的运动阻止了闹钟的继续任性。我发现自
己睡在老板娘那把宽长的柔软沙发里,身上盖着双人床上那床绣花棉被。塑料袋里
的牛肉干和花生米撒落在镶木地板上,我的空酒瓶无聊地横躺在那里,与肥鸡的破
碎酒杯在悲怆的诗意中绵绵絮语,倾诉衷肠。肥鸡酒杯的碎片上有殷红的血液,地
板上的血迹在圣诞树微弱的光辉里呈现出墨红色,那该是从我受伤的膝盖上流出来
的。揭开被子,可以看见膝盖上的割裂口已经凝结成血垢,伤得并不严重。
  在加拿大第一个圣诞节的美丽早晨,我起来的第一件紧要大事,就是对着与市
政排污系统和自然排水系统(江河湖泊与海洋)相连的抽水马桶,撒一泡儿大尿,
加入资源循环和能量转换的运动中去,使我从焦躁不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变得悠
然自得和心满意足。我打开超市大门,将该摆出去的水果都摆出去,亮起 “ 二十四
小时营业 ” 广告牌,又回到顶楼收拾整理。我把那只酒瓶和那只破碎酒杯以及剩余
的下酒料,统统埋进菜部垃圾房装满菜叶垃圾的纸盒里。这样,就不会有其他人会
发现平安夜和圣诞凌晨的超市顶楼里,酒瓶和酒杯曾经演绎出来的动人心魄的故事
了。
  圣诞节这天中午,超市上演了一场火的舞蹈,燃烧的舞台,就是泊在后街用煤
气罐烤炉加热保温的储藏疏菜水果的货柜车。晚上我来上班时,后街已泊了一辆影
子新买的二手货柜车。影子布置我圣诞晚上的任务,就是关门清理被大火烧得一塌
糊涂的蔬菜,希望能抢救出一些蔬菜来,因为有些蔬菜盒还没有被烧烂。我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清出了一些没有烧坏的蔬菜,但即使用厨房里的高压水龙头冲洗,也
冲洗不掉已经熏进菜叶毛孔里去了的焦臭味。
  第二天晚上,我看到收银台旁一份社区小报上,有火的舞蹈的简要报道,附有
一帧货柜车燃烧的大幅黑白照片,顶上和右侧的货柜铁皮都烧得熔化掉了,熊熊大


89 ↓



火中的蔬菜惨不忍睹,煤气罐烤炉喷射出巨大的火焰。报道批评了我们超市严重违
反消防安全规则的做法,并称由于报警和灭火还算及时有力,防止了煤气罐的爆炸,
避免了火势蔓延到附近房屋造成更大损失,同时也避免了人员的伤亡,可谓不幸中
之大幸。我心里对自己说,天啊,幸亏不是发生在我上班的时候,不是发生在平安
夜和圣诞凌晨销魂荡魄的时候。 
  可是火灾并没有改变影子我行我素的性格,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用货柜车储藏蔬
菜,甚至用两只煤气罐烤炉加热保温了,害得我晚上上班时老是为货柜车里的火灾
隐患提心吊胆。这种担心并不虚幻,现实危险性实在太大。走进货柜车,就会闻到
强烈的煤气味,而且里面放了两个同时燃烧工作的煤气罐烤炉。在这种时候,老实
说,虽然我不相信什么上帝,但我仍然希望有一个上帝(或者随便什么玩意儿,比
如说臭虫、蟑螂或者狐狸精都行,只要它们能解决一些我自己无能为力的问题),
来保佑不要在晚上发生火灾。
  可是这样的上帝或者臭虫、蟑螂甚至狐狸精都不存在。公历新年除夕的晚上,
肥鸡来陪我迎接新年,当快要进入倒数计时,我们的故事在顶楼双人床的绣花被里
正要进入高潮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不安的焦虑,接着我想到了货柜车里燃烧工作
的煤气罐烤炉,于是在没有狂泄的情况下,股市就莫明其妙地疲软下来。这当口宣
布新年到来的教堂钟声在城市上空响成一片,隐约还能听见市政厅菲利浦广场上烟
花爆竹的声响。
  我有点遗憾地在新年刚刚到来的时候仓惶撤退,马马虎虎穿上衣服,不顾肥鸡
的请求和阻拦独自去检查货柜车。从超市后门来到飘雪的后街,我看见货柜车门的
缝隙里冒出滚滚浓烟。我迅速赶过去,打开货柜车后门,发现里面已经燃起了大火。
我冲进货柜车厢,抓住就近那个还没出事的煤气罐烤炉跳下车,关上了煤气罐开关。
接着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大火浓烟的货柜车里,抓起另外那只火势凶猛、随时都可能
爆炸的煤气罐烤炉,猛地往下跳。我和煤气罐烤炉同时摔倒在雪地上,烤炉的强烈
火焰向我喷来。算我机灵,躲得快,没有烧着我的脸,但燃烧起了我的夹克。我在
雪地上打滚,把衣服上的火熄灭。倒在地上的煤气罐烤炉喷射出的强烈火焰,把地
面上的积雪融化出一个逐渐扩大的椭圆,地面被火焰烤烧得 “ 嗤嗤 ” 作响,冒出腾
腾的热气和焦烟。我从雪地上爬起来,脱下披在身上的夹克,用衣服裹左手(右手
在拎罐跳车的过程中烫起了水泡),将滚烫煤气罐烤炉扶立起来,拧紧煤气罐开关,
这才喘了口气。
  冰凉的雪花飞飘到我的赤膊上,慢慢融化。货柜车里烈火浓烟更加剧烈了,我
跳进车柜用夹克扑火,火却越扑越大,夹克变成了一把挥舞的熊熊火炬。浓烟熏得
我睁不开眼睛,呛得我无法呼吸,我只得跳下车,冲进超市厨房。我一边将燃烧的
夹克扔进洗碗槽里,拧开水龙头灭火,一边大喊: “   Dolly !起火啦!  Come  on !
Come on ! ” 在哗哗的水声中,我听见肥鸡在楼上惊慌叫道: “  What ?! ”  “ 起
火啦! Come on  ! ”
  肥鸡慌慌张张跑过来,跑过来肥肥胖胖的赤身裸体。原来她还以为店里面起火
了,只顾逃命,没来得及穿衣服。我找来四只水桶用来装水,两只洗菜水桶,一只
豆腐水桶,还有一只潲水桶。我装满两桶水就走,让肥鸡用另外两只桶接水。货柜
车里部分装蔬菜的纸盒和木盒在燃烧,立在车柜里前面的一个木架,也开始燃烧起
来,两桶水泼上去,好像没什么作用。
  回到厨房,肥鸡的第二桶水还没有接满,她冻得一身鸡皮疙瘩,一对丰肥的乳
房,在上面日光灯光和下面烤炉的红光(她还挺聪明,知道开启灶里的烤炉)照射
下,看上去很美。她那宽阔的胯骨,肥大的屁股,和前面腿根处微微拱起的小丘上
浓密的黑色卷毛,在烤炉丝的红光里显得格外性感。可是后街十万火急,我只得恋
恋不舍地提起两只接满水的桶子出去救火。
  回来时肥鸡正在接第二桶水,她开始烘烤自己的后面。滚圆的屁股在红光下像
放大的两瓣肥壮烤鸡,我恨不得低下头狠咬它们两口。由于肥鸡正烘烤后面,鸡皮
疙瘩都转移到了她的前面,我上去从前面抱住她,想温暖她的身子,她却叫起来,
挣脱我的拥抱: “ 讨厌!冰棍! ” 她这一叫,倒提醒了我,使我感到了寒冷。但两
桶水已经接满,我没有时间烤火了。
  车里的火现在基本扑灭,我回到厨房,看到肥鸡正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拱起
肥大的屁股烘烤,从两瓣肥嫩烤鸡的凹陷里蒸腾出被火光映红的热气,我闻到了那
股让人迷途的强烈味道。可我现在冰棍一根,没办法接近肥鸡性感的裸体。没想到
火扑灭得这么快,我还希望好好看看肥鸡撅起屁股烘烤的模样,可我不得不告诉她
车里的火基本扑灭,不要另外再接水了。肥鸡高兴地叫起来,关闭了烤炉,要给家
里打电话,可她这时还像个水草茂密、波涛胸涌的毛片演员呢。我提醒她: “ 你家
里人揸车几分钟能过来? ”
  说完我就提水去后街,扑灭车内又燃起的小火苗,还将可能有火星的地方淋了
个遍。回到店内,看见肥鸡穿戴得恭恭敬敬去办公室打电话,可我却还光着个蠢驴
一样壮实的膀子,穿行在超级屠场的货架间,心里不是滋味。我慌忙到顶楼穿了衣
服,然后把收进来的水果摆出去。
  刚摆完,影子和老板娘就开车来了。他们目光狐疑地望着我和肥鸡,问肥鸡为
什么也在这里。肥鸡说: “ 我都在电话里跟你们说了,我从菲利普广场的新年晚会
上回来,刚好碰上这里的火灾。 ” 看过灾情后,影子倒没说什么,他只叹了口气:
 “ 里次就算了,以后小心点。 ” 老板娘却莫明其妙地骂骂咧咧,说什么如果你更频
繁地检查货柜车就不会出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就去报警,而不是去自行救火: “ 车
子烧了,有保险公司顶着,你去拎不出事的煤气罐烤炉下车,出了人命,谁负责呀,
啊? ” 我气得直想骂娘。倒是影子替我把老板娘训了一通,影子骂她头发长见识短:
 “ 要不是奎抢救得早,我们就扑街着,还想领保险金呢,车里头用煤气罐烤炉加温,
违反消防安全嗝,知不知啊? ”
  可影子第二天仍然用煤气罐烤炉给货柜车加温,只是改用一只了,我对影子的
固执感到震惊。不过仓库确实太小,影子也是没有办法,要不然,车里的蔬菜都会
冻成冰雕。
  我丢了魂似地老盼着肥鸡以什么新的名义在夜晚降临超市,她那男人们无法忽
视的丰乳肥臀不时占据我的脑海,还有那新年钟声敲响时未完成的一箭,虽然我已
在白日梦中把它完成了不下几十遍,但我仍然悔恨不已。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琐屑
焦躁,引弓待放的关键时刻竟去想令人泄气的火灾,误了弯弓射雕的辉煌高潮?新
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看见肥鸡在圣诞树微弱的光线里,躺在被窝中痛苦地望着我,
眼里充满了失望的悲光。我明白这时候我在她眼中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家伙,简直就
是个两腿间夹着根扁水管,口里嚷嚷着火灾的不负责任的消防队员。要是隔壁药材
行阿甘知道这事,一定会偷偷送我一袋花旗参和一包狗杞了,不过他也不会忘了幸
灾乐祸一句,他会说: “ 想火灾遭火灾咯。 ” 他也许还会把阿丕也牵扯进来,说出
一个貌似警语的句子来: “ 阿丕想鸡巴上帝就被鸡巴上帝坑了。 ”
  前一阵子阿丕的水果摊变得乱七八糟,看得出他心中的混乱和愤怒,可这几天
水果摊又变得井井有条了,只是蔬菜摊开始凌乱起来,难道影子把阿丕调到蔬菜摊
了?或者阿丕已经悔过自新不再相信上帝,恢复正常了?
  当白天我扛着颗极度缺乏睡眠的浑浑噩噩的脑袋,行走在皇后街宽敞的人行道
上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线索:跛脚鸭阿丕已与躺在冰冻人行道上酩酊大醉
的印第安乞丐们为伍,用闽南话跟他们宣讲圣经,有人路过时他会伸出手中的一次
性咖啡杯,杯中便会响起硬币撞击的声音。我走过去叫他 “ 阿丕 ” ,他也回我一句
 “ 你好 ” ,接下来我们便是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了。这时我才搞清楚他已经完
全属于另一个世界了,在那个世界里没有逻辑和推理,没有认知和秩序,只有随时
从阴沟底泛起的沉渣和冒出的气泡。阿丕这时算是这群丐帮中唯一能伸举咖啡杯的
乞丐了,路人大多以为他也是印第安人,把他看成丐帮的代表,所以他的咖啡杯里
不时能传来硬币的撞击声。
  在这天寒地冻的人行道上,看着丐帮里阿丕那耳朵溃烂了的梆子脑壳,我感到
一种沉击心底的深深恐惧,这种恐惧在加拿大第一次见到鬼佬乞丐时也产生过,那
是在温哥华市离火车站不远的街道上,不过那次的恐惧要虚幻一些,这次的恐惧,
却要真切逼近得多:有一天我也会流落街头吗?
  后来收银交接时你告诉我,不是影子炒了阿丕的鱿鱼,使他疯颠了,是阿丕实


90 ↓



在疯狂得不能工作,自己不辞而别,流落到街头与印第安乞丐为伍的。说起阿丕的
时候你眼睛里流露出怜悯,你把收银机里留下的钞票或硬币的数目点给我,然后低
头叹道: “ 好可怜啊! ” 你那一低头的哀叹教我心动,如果有谁不知道什么是菩萨
心肠,那么我就要叫他来见识你,当然我会把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甄别出来排除在
外。如果接近你的人全都由我来甄别那才好呢,如果我手中拥有那样的权力,我就
会叫你过上跟欧洲中世纪森林城堡一样安全,比白宫高墙内第一夫人希拉莉还要幸
福的生活。如果我有甄别接近你的人的权力,我就决不会让蛇头碰你一根毫毛,决
不会让他们勒索你。
  我很喜欢我们每天的两次交接,你晚上把一些货币蛋交给我,让我在夜里清醒
或糊涂的梦中孵化,早晨我就还给你一批羽翼丰满的货币天鹅。晚上我是怎么做梦
的呢?我抱一只店内的小竹篮做我的清秋大梦。当前来索取动植物尸体的高级动物
稀少得接近消失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一两点钟吧,我就会关了收音机,不听经典或
者热门流行歌曲了。
  我坐到你的收银台后面,竖起小篮子,让提手搭上收银台,我便将下巴搁在篮
子上,双手抱着小竹篮瞌睡。这时候我会想睡得不得了,但我不得不保持一种坐立
的睡觉姿势,这样偶尔有高级动物进来时,我可以警醒地睁开眼睛而不至于过度失
态。如果我躺在收银台后面睡觉,高级动物们进来时看不见我,以为超级屠场里货
币接收者缺席,高级动物们就会没趣地溜掉,或许还会引发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如
果我突然从躺睡中坐起来,高级动物们会以为是僵尸复活,吓得抱头夺路而逃。
  能够坐在收银台后抱着小竹篮睡觉已经是我夜晚的最大福气了,这是我可能拥
有的最佳睡觉替代方式,尽管我难以沉睡,多半时候在做梦,做一些深度或轻微的
糊涂梦或清醒梦。我像一具披着法老外衣的木乃依,闭着眼睛抱住小篮子,坐立在
收银台后,一有动静就睁开双眼,嘴里发出问侯的声音,那些到超级屠场来索取动
植物尸体的高级动物们,就会到你的收银台来,向我交纳免于饥饿的自由的费用。
  深夜坐立在你的收银台旁抱着小竹篮睡觉,我最担心的是入店打劫。就在两个
街口外的拐角上,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就有一家鬼佬方便店被几个黑鬼持枪抢劫,
从电视台播放的店内闭路电视录像上看,那鬼佬还很合作,黑鬼要钱,他把收银机
里的钱全给他们,黑鬼要吃的,他打开冷柜由他们取。电视报道赞扬了鬼佬危急情
况下保护自己人身安全的合作精神,并以鬼佬老板对打工鬼佬的金钱嘉奖作为报道
结束语。可是在唐人街附近的犹太街上,一个鬼佬枪杀了一个坚决不合作的杂货店
犹太老板,掠去了收银台里的所有金钱。倒是东区一间杂货店的大陆老板徒手与持
枪黑鬼搏斗,竟把黑鬼的枪给缴了,吓得黑鬼夺路逃跑,整个社会都被这一故事惊
呆了。这位老板以前在大陆是大学思想史教授,他说这店子虽没赚什么钱,但他每
天勤勤恳恳在里面工作十五六个小时,黑鬼来抢劫,他可是拼命了,因为这店子就
是他的生命。我不知道店里发生抢劫的时候自己会采取哪一种行为方式,跟劫匪合
作、不合作还是反抗,不过这里的报纸和生活指南小册子上都劝说跟持枪劫匪合作,
说财产可以失而复得,生命却一去不返。这跟国内哪怕牺牲生命也要抢救一根漂在
洪水中的木头,为了维护公家的一个铜板,也应该牺牲生命在所不辞的宣传和要求,
确实很不相同。
  坐立着搂抱小竹篮睡觉,虽然有时也睡得很沉,但我一般都很警醒,做梦的时
候我也能在梦工场里支撑起一只睁开的眼睛。我到现在还没遇上打劫,我甚至都厌
烦了潜意识里对打劫的等待。在我睡得正沉的时候,倒是常常睁开眼睛就看见三只
在超级屠场里晃来荡去的法国鸡,她们裹着皮草大衣,即使是大雪纷飞的天气,她
们里面也似乎什么都没穿,空荡荡的,她们裸露的脚腿和胸襟马上就把我从游移的
梦中拉回到惊艳的现实里。她们互相说着拿破仑使用过的曾经辉煌的语言,不停张
合的血红嘴唇使人联想到猛火烈焰的地狱裂口,跟我交流的时候她们说浊音和舌音
浓重的含混英语,要我凭智力猜测她们语音背后的切实含义。她们的赤身裸体在皮
草里面扭捏作态,扑鼻而来的法国香水我没有能力判断出廉价还是昂贵。她们对我
态度友好热情,其中那只把头发绾在脑后有点叫我动心的鸡还跟我比手背,她有点
不解地问: “ 都说你们中国人是黄种人,为什么?你看,我们皮肤的颜色实际是一
样的,他们为什么这样说? ” 后来有一个白天,我在地铁里碰到了这只鸡,她穿戴
打扮得比夜晚要高贵得多,但仍然掩饰不了她的淫荡气息,我上前跟她搭讪,她礼
貌而含糊地回应了一声,便爱理不答了,一边从衣兜里掏出根小扁棒磨砂自己粉红
指甲的边缘。
  她们喜欢买香蕉和草莓,她们喜欢在店子里面就把它们吃光,一边吃一边跟我
调笑。她们慢条斯理地剥开香蕉皮,把长长的蕉心塞进红红的嘴里,还以为她们会
一口吞没,却见她们又把蕉心抽出来,只咬去长蕉心的嫩头。她们吃一根香蕉要消
耗掉CHUM FM 至少两支摇滚,吃起殷红的草莓来只用舌头将草莓裹在嘴里滚两滚
就咽进了肚里,往往摇滚里的一句歌词还没有唱完。她们金黄色或棕色的头发和皮
草中气味浓烈的屁股以及被乱七八糟的狭客们揉撮得熟透了的奶子一滚出店门我就
忍不住想吃点东西,因为我的舌头底下满是津液,回想起她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我会不停地咽口水。于是我去吃一个柿子,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水果之一,有时我也
去吃香蕉和草莓,葡萄和苹果,桃子李子,还有哈密瓜和无花果干。但我不会去吃
面包或者饼干,虽然影子允许我吃店里的任何东西,因为白天上班店里提供两顿饭
菜,晚上上班没有饭菜供应,店里的东西便任由你吃。我甚至可以吃鱼吃肉,如果
我有这份兴致去厨房做饭的话,但我懒得下厨,甚至那些需要费劲咀嚼的水果我都
难得去吃,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去肉部挥舞屠刀。晚上我出售店里的所有食品,
但不包括鱼部和肉部的荤物,这一点我比较满意。另外,我也不吃托尼送来的烤焦
的马芬,它们躺在收银台底下的垃圾桶里释放出烤炉的气味。我晚上有时肚子饿,
但不太想吃东西,店里的东西也就水果还多少能提起我一点胃口。不过当旁边满是
各种各样任由我吃的水果时,我倒懒得动口去吃了,要吃也尽量选些易嚼易下肚的
水果。有时我甚至以想象水果的自然美来代替吃水果的动作,水果摊上的水果在我
看来就是美不胜收的花果山,我是这花果山上面对水果食欲不振的的美猴王。
  我这肚里饥饿却不太想吃东西的美猴王,想起经常来纸盒墙里翻捡水果的饥肠
碌碌的疯跛阿丕,心里就很难受,但他怎么也不接受我送给他的水果,他宁愿自己
到垃圾纸盒里捡烂水果吃。我故意放进纸盒墙的整个一小盒的柿子,他也只欣赏欣
赏,碰都不碰,直要我悄悄地将好水果混放进装坏水果的纸盒里,他才放心地捡出
好水果来吃,也许这是由于他职业习惯的惯性作用吧。现在店里的垃圾由新来的阿


91 ↓



发出,他接替阿波的蔬菜摊,阿波则接替了阿丕的水果摊。阿发是新手,估计也没
什么美学修养,纸盒墙砌得歪歪扭扭,跟我砌出的纸盒墙不太一样,不过它仍然是
承前启后风格变迁的纸盒墙,在唐人街灯光的照耀下像一座堆积而成的立式屠场,
它与北美深夜倒躺在床上的分散的活动屠场遥相呼应。
  望着街灯下风雪中寒光闪闪的纸盒墙,我常常泉思喷涌,得赶快从夹克口袋里
掏出纸笔,将灵感与火花记录下来,写进我的小说里。我不希望自己的小说受任何
限制和约束,在我犹豫是不是要自我限制和约束的地方,也许就正是我要突破和探
索的地方,我担心这地方是不是要自我限制和约束,其他绝大部分人也会这样想,
而我要从这绝大部分人中脱颖而出,就应该抓住这可能的创新突破口,突破那些自
设或人设的限制和约束,藐视与颠覆方方面面的权威和存规。在风雪中孤傲独立的
纸盒墙上我仿佛看见荧光闪闪的有力大字:
  作家狰狞,读者无言;评者狰狞,作家无言。
  百鬼狰狞,上帝无言;上帝狰狞,作家无言。
  白天我像双脚离地的气体人,游荡在唐人街快餐厅、书店、音像店、电影院,
和唐人街外鬼佬的美术馆、画廊、书店、图书馆、电影院、录像厅和魔尔里,有时
也去办一些必须和紧要的事情,像买食品和日用品,去见大鱼,补一些移民手续等
等。我困倦得都快要倒下来了,我在无意中进行一场人体绝眠极限试验。很久以来
我天天上晚班,没有一天间断,一周七天,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白天即使呆在地下室里我也很难睡着,楼上独自在家难耐寂寞的女房客,不是
放呻吟喊叫的毛片,就是在老掉牙的邓丽君柔绵的歌声中,把弹簧床碾压得吱呀作
响,让我在床上感受刻骨的绝望和压抑,愚蠢无望地自我解决后也无法入眠。她应
该知道我很久以来上晚班了,全靠白天睡觉,可她在楼上却毫无顾忌地捣鼓得嘎嘎
作响,我在地下室里却不好意思表现出自己的绝望、压抑和爆发,弄出什么不雅的
声响或喘出粗气来。我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楼上这个欲火中烧的女房客压得透不过气
来。肥鸡自从了解到我的婚姻状况后,晚上就再也不来店里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
有见到她,她一定在生我的气,可我从来没有骗她,我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方面的
事情。肥鸡用不再理我来把我推回被唤醒的性饥饿中,对我进行不人道的惩罚,至
少在加拿大人的观念里,这是不人道的。
  我由于性压抑而导致性饥渴,由于过度缺乏睡眠而变得极度疲惫不堪,心里被
弄得十分烦躁,越烦躁也就越睡不着觉,睡不着觉我就老想着美,可想着美也不能
当饭吃。而且如果不出去吃饭,我还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做两顿饭,磨磨蹭蹭就又稀
里糊涂地到了上晚班的时间,所以我更愿意爬出地下室,像空心的行尸走肉,漂泊
在多伦多市积雪的横竖笔直的街道上。虽然我困陷其中的地下室里压抑和孤寂得不
行,地下室外的大街小巷,也让我感到孤寂和压抑,我好像难以逃脱这种要命的压
抑和孤寂,也许是由于今天这暴风雪鬼天气的缘故吧。
  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这鹅毛大雪还没下够,好像天庭里有一架巨大无比的永
动造雪机,从哈德森湾吹来的北风,把雪片纷纷扬扬地刮落下来,浓而低的满天乌
云,被激光灯照射出变幻的 “O” 形,在唐打士摩尔的高楼里,我看见CN 塔没有了
塔身、塔冠和塔尖,只有粗灰的塔根从地面的建筑群里突起,像希腊神殿的巨大门
柱,擎举起城市灯光映照出来的满天乌云。飘飞在空中的雪花,使塔根显得灰暗和
模糊。
  在不见了挺拔高塔只留下塔基的城市里游荡够了,我才走上回超市上班的路。
那几个印第安酒鬼,倦缩在皇后街一个玻璃站亭里躲避风雪,他们知道我认识阿丕,
其中一个捆蓝花头巾的印第安人,突然冲出来跟我说: “ 跛子今天上午死了,被市
政厅拉去火化了。 ” 他拉我去附近阿丕倒毙的地方看。
  厚厚的雪地里有躺倒的人印,旁边是混乱的脚迹和深深的车辙印,虽然这些印
迹被后来的雪花弄模糊了,但还是看得出当时人们把阿丕的冻尸抬上车时的忙乱情
形。
  雪地里一只结冰了的花纹手套,我认得那是阿丕的,是他老婆从国内寄给他的
生日礼物。我没有去把它捡起来。我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来到超市,只见超市
大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个人影。
  大门上有惨白的封条,和一张英文告示。告示宣布该超市有限公司破产,拖欠
员工的两星期工资,请员工持社会保险卡向道格拉斯破产公司联系索要。接着列出
了电话号码和地址。
  我没有那张卡片。
  告示旁边,有一张中文的关于阿丕死亡的小小讣告,请大家告诉大家。


返回目录